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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畅言 | 评粤剧《牡丹亭》

 cxag 2021-10-17

· 评粤剧《牡丹亭》 ·

文 | 唐琬淇

2021年10月9日晚19:30,由国家一级演员文汝清、国家二级演员梁晓莹联袂主演的古装粤剧《牡丹亭》在广东粤剧艺术中心上演。该剧是根据汤显祖同名原著改编,把梦幻与现实相结合,讲述了主人公杜丽娘和柳梦梅亦真亦幻的神奇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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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广东粤剧院上一次上演《牡丹亭》还是三年前了,那次的现场演出笔者遗憾错过,不过在这期间笔者曾阅读过汤显祖的原著,也有幸在广州分别看到过江苏省昆剧团、上海昆剧团的艺术家们带来的《牡丹亭》演出,到这次再来观看我们广东粤剧版的《牡丹亭》,从表演到人物,从剧本到服化道,就不免得要对比评判一番。其中倘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读者多多指正!

其实,汤显祖的原著《牡丹亭》就与广东有着不解之缘。“我柳梦梅在广州学里,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秀才。”汤显祖在原著中给柳梦梅家乡的设定就是岭南广州。对广东粤剧演员来说,要塑造一个将近一千年前广州儒家读书人柳梦梅的形象,大概是一件很亲切但是也很不容易的事。毕竟,昆曲版珠玉在前,再加上曾经有过那么多名家演绎,粤剧版要如何才能演好、演出自己剧种的特色呢?这就成为了主创团队共同面临的挑战。

汤显祖的《牡丹亭》作为一部成熟的经典戏剧作品,在保持故事之内核的前提下,当它的文字被改编成粤剧的唱词,又在音乐旋律上配上粤剧的曲牌和板腔,便赋予了它浓郁的广东特色。

这次的演出,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扮演者分别是梁晓莹和文汝清,两位演员扮相青春靓丽,非常符合主人公正值华年的年纪;舞台布景浪漫唯美,给人视觉上以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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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一场,杜丽娘和春香两人分别执折扇和团扇一起边唱边舞的互动身段煞是好看,虽然借鉴了昆曲,但是也不难看出改编的独出心裁,生动表现出了初出闺门的古代女子春天游园时的兴奋、快乐,有春香的俏皮可爱,也有杜丽娘触景生情由欢乐到伤春的转变。

文汝清作为粤剧的文武生,此前就演过不少书生的角色:许仙、柳毅、梁山伯,都是与柳梦梅大同小异的人物。他的做功,举手投足极具书生儒雅气质,身段动作彰显玉树临风之范。明代“曲圣”魏良辅曾在《曲律》中说:“曲有三绝:字清,腔纯,板正。”戏曲演员在演唱中要通过气、声、字、情来向观众传达感情、讲述故事,这场演出中柳梦梅的“唱”颇为出彩,声线佳、发声正,如“拾画”一出中那一段调寄曲牌“杨翠喜”的唱段“秋光未老正初展……”就极为悦耳好听,让观众“听出耳油”。

除了唱念做以外,笔者认为,这场的柳梦梅其实在表演上某些个别地方的处理,或许还可以更加细腻一点:还是“拾画”那出,柳梦梅独自游园,在杜丽娘之墓附近的太湖石底突然发现了装有画像的锦盒,在这场演出中他竟然直接走过去拿了起来,仿佛一早就知道画在那里似的,并没有表演出无意之间发现锦盒的一种惊讶、好奇的感觉。而合适的处理应该是这样的:柳梦梅发现锦盒之后先是做惊讶状(他应该会好奇:为什么会有一个锦盒在这里呢?),然后走过去拾起盒子,问一句“匣中何物呢?”之后再打开盒子取出画像。这样一个小细节的完善,会使得柳梦梅“拾画”这个行为更有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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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版本的《牡丹亭》除了开头的“序幕”和结尾的“尾声”,中间部分分为了“闺塾闹学”“游园·惊梦·寻梦”“写真·闹殇”“冥判”“拾画”“叫画·魂会”六场。作为全剧的转折点,决定了杜丽娘起死回生的第四场“冥判”尤为出彩好看,作者根据“阎王判官掌印阎罗界、裁定人们的生死”这一中国民间传说,赋予了“冥判”浪漫的色彩和瑰丽的想象,使其具有极强的观赏性和戏剧性:朱建豪饰演的判官上场不久就喷了两次火,引得观众连连叫好。虽然舞台上昏暗的灯光、氤氲的雾气以及幕后阴森的配乐告知观众现在正处于阴曹地府,但是当判官和小鬼们的身段动作、以及走位调度,给人一种阴森但不可怕的感觉,反而还有些滑稽。在审问了杜丽娘的游魂后,他们竟然也会为了杜丽娘生前的痴情、以及和柳梦梅的姻缘所感动,继而还告诉了她还阳回生的方法,放她回人间与柳梦梅婚配。他们的外形是“鬼”,但内心却具备“人”的真性情,此时就连这几个角色夸张变形的脸谱化妆,也呈现出了一种反差的可爱,凸显人性的真善美和戏曲的中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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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判官和这些小鬼他们才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爱情的“助力者”。在封建礼教压迫人欲的时代,青年男女的爱情自由居然不能在人间实现,还要寄托于被感动的“地府小鬼”才能够成全,这大概也是作者对于封建社会“吃人”礼教的一种委婉批判吧!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把“至情”作为了《牡丹亭》这一传奇故事的核心主题,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爱情婚姻故事,喊出了要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呼声,暴露了封建礼教对人们幸福生活和美好理想的摧残,洋溢着追求个人幸福、呼唤个性解放、反对封建制度的浪漫主义理想,感人至深。

明代戏曲剧作家高明在《琵琶记》中说:“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而汤显祖的《牡丹亭》原著以整整五十五出的宏大体制,在“至情”这一主旨的驱使下,充分体现了杜丽娘和柳梦梅“冒天下之大不韪”追求爱情时的执着与勇敢,这段爱情传奇也因此更具有动人的色彩和扣人心弦的力量。

作为明清传奇之一,汤显祖的原著剧本《牡丹亭》在案头文学的欣赏性和演出剧本的实践性上都取得了很大成就,就连他自己都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从诞生以来,《牡丹亭》在中国戏曲舞台上似乎多以昆曲的演出形式出现,它不仅是昆曲一向的经典代表剧目,甚至几乎成了昆曲的代名词,观众和读者常常会把两者并提。在昆曲的版本里,其中有很多是观众爱看、演员也常演必演的选段,例如“游园惊梦”“寻梦”“拾画叫画”“离魂”等,既是集艺术观赏性和表演技巧性于一体的经典折子戏,也是昆曲生、旦的必学戏。

粤剧版将原著里的这五十五出戏压缩至了两个半小时(即使同样是对原著进行剪裁过后的白先勇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完整版也要演三个晚上),虽然笔者理解编导这也是出于现代观众看戏的时长要求以及审美节奏、生活节奏的变化而做出的选择,但是无奈篇幅被压缩得太过多,以至于很多地方都显得情节跳脱、人物形象塑造也不到位。这样改编后的粤剧版,对于一个看过原著又看过昆曲版的观众来说,不免会深感遗憾;而对于没有看过原著又不甚了解昆曲版的观众来说,则会觉得剧情发展仓促、人物的某些行为缺乏说服力。

这个粤剧改编版在人物上删掉了杜丽娘的父母——杜宝太守及老夫人,在最能体现封建家长对孩子严加管教的“训女”一折自然也被删掉了。汤显祖原著在“训女”中杜宝太守会因为女儿家常日在闺房睡眠而生气,他为了女儿以后可以嫁个好人家,对女儿的要求是既要精于女工,也要略晓诗书,所以做出了请先生来给女儿授课的决定。有了这一出,才会有后面丽娘和春香一起上闺塾;也正是有了杜宝这样专制的封建家长,丽娘才有可能因为足不出户直到十六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后面一向乖巧端庄的丽娘小姐会和因为逃课而意外发现花园的春香偷偷地一起去游园、继而被满园春色所惊艳、随即发出自己的大好青春就在闺房里悄悄流逝而无人欣赏的感怀。在这层层的铺垫下,才会发生后面的“惊梦”、“寻梦”等故事。这个版本里,“序幕”以后就紧接着“闺塾”,封建家长制的代表只剩下了教书的老儒生陈最良,但他对于丽娘和春香的管教只体现于在课堂上督促他们勤奋学习、以及把《诗经》里涉及美好爱情的内容讲授成后妃之德。

这样一删减,汤显祖原著里主人公经历的“至情”与“至理”的冲突、向往自由爱情的美好人性与封建礼教的冲突,都没办法得到淋漓尽致地体现,封建道德对人性的禁锢、对青年男女爱情的阻碍摧残被大大削弱。所以笔者认为,这场粤剧版如果把开头男女主人公出场仅仅展示了一下身段而没有任何唱词的“序幕”部分拿掉,增添原著里杜宝太守和夫人“训女”的情节,整个故事会更加完善,后续的剧情发展也会更有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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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训女”,“寻梦”一折的情节被删也是非常可惜的:观众只看到了“寻梦”二字在回目标题里的保留,并没有看到实质意义上杜丽娘游园以后重返花园寻找梦中人的情节。

观众看不到寻找梦中人而不得的失落,只看到丽娘从“游园”的半欢乐半伤春,一下子到“写真·闹殇”里相思成疾、最后郁郁而终,情感转变则显得跳脱且突然,不明就里的观众还会纳闷:“为什么她突然就生病了?”

观众也看不到杜丽娘重返花园“寻梦”时因为发现了“依依可人”的梅树而发出“我杜丽娘死后,得葬于此,幸矣”的慨叹,自然也就不明白:为什么杜丽娘要在自画像上题诗云“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呢?为什么杜丽娘临终前要求死后将自己葬于花园的梅树下呢?其实汤显祖的原著中这些问题都有在“寻梦”一出埋下了伏笔。

当然,笔者也相信主创团队在改编的过程中,一定在保留唱段和控制时长这两者的矛盾之间做了艰难的取舍,不过如果以后有机会再上演此剧,相信主创团队一定有能力在人物塑造的丰富性和情节发展的合理性上再做进一步的完善和调整,也相信他们一定有方法平衡好其中的矛盾,最终达到既能较完整地保留选段、也能控制时长的有机统一。

除了表演和剧情,有部分唱词也是值得商榷的。汤显祖的原著《牡丹亭》一向以文词典丽著称,宾白饶有机趣,曲词兼用北曲泼辣直白及南词精巧细腻的长处。明代吕天成称之为“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汤显祖的原著剧本显然是为昆曲场上搬演所用,而我们要将其改编成粤剧,毫无疑问,音乐一定要是粤剧的音乐,那么唱词念白得按照粤语的平仄改动才能较好地贴合粤剧音乐的旋律。

可是在“游园”一场,杜丽娘的唱词多照搬汤显祖原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景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题红了杜鹃……荼薇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春归怎占先?……闲凝,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这一段在昆曲里早已是脍炙人口的选段了,传唱率极高,几乎是每个学闺门旦的人必学的段落,它的词无疑是跟昆曲的发音、平仄、旋律是贴合的,也符合流行昆曲的地区——江浙一带那里的古代人民用词习惯,用昆曲的音乐曲牌【皂罗袍】【好姐姐】唱起来自然是顺口流畅、千回百转,充分发挥了“声情多而词情少”的音乐特点,极尽婉转曲折之能事。但这样一段词一旦拿来直接配上粤剧的音乐和唱腔,就难免让人产生“水土不服”之感。“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粤剧版里,这一段“游园”,词是好词,曲亦好曲,但是词曲结合起来就只会产生“南橘北枳”的效果。

在服化道上面,“拾画”一场的道具发生了失误,“杜丽娘之墓”变成了“爱妻赵颦娘之墓”,让人差点穿越到了《胡不归·哭坟》,好在工作人员在后面柳梦梅掘墓开馆的时候,把“杜丽娘之墓”的墓碑换了上来。虽然这个没有妨碍到演员正常的演唱和表演,但是终究会给观众一种不完美的观剧体验,留下不好的印象,希望工作人员引以为戒,避免再犯此等低级错误。

最后,再提一点小建议:“魂会”一场杜丽娘的游魂来到柳梦梅的书房与他幽会,这个时候杜丽娘的游魂穿的是“游园”一出里的服装,色彩过于温暖甜美,似乎不太妥当。借鉴昆曲的演出版本,也许继续穿“冥判”里的那身白会更好。毕竟这个时候的杜丽娘刚从“冥判”的地府里返回人间,和“冥判”里的一样,是“魂魄”而不是人的真身,如果还穿着生前作为杜府的千金大小姐去“游园”的那套,似乎不太符合“魂会”时超现实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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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丽娘在这段爱情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希望粤剧版的主创团队也能秉承着这样的深情,对这部戏继续打磨、完善,期待以后有机会看到一部能真正体现岭南戏曲特色之美、又能真正体现汤显祖原著精神之核的粤剧版《牡丹亭》,这样柳梦梅也不枉长作一回岭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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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唐琬淇

剧照来源| 广东粤剧院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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