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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向人迹罕至处|韩乾昌

 翰府 2021-10-17

我对旧事物充满迷恋,乃至对新事物有了戒备。当然并不代表我对新鲜失去了感受力,或者因循守旧而拒绝革新。相反,我对一切未知充满好奇。可以说正是生活的不确定性让我对未来满怀期待。但千篇一律是现实生活底色,而现代都市难有独善其身之处。常只身逃离,向都市遗忘角落。我对棚户区有迷一样的眷恋,尽管为小康社会计,所谓棚户区已被涂抹到不伦不类。粉墙白瓦内里的清汤寡水,如有人脸蛋愈干净昭示脑袋愈空洞一样,形成修辞。但不妨去那里串串门,如看陈年老亲。我钟爱那里凌乱的菜市场,以及市场上一切粗线条的东西。粗粝的方言,狂放的行止,构成我对自由最基本的理解。当我徜徉其间,对暮色里一条排洪渠浮想联翩。渠里垃圾和塑料袋作为远离文明的象征,,向人间真实趋近。我爱那里一切被世俗熏燎的模样,对每一声叫卖驻足,为每一场讨价还价沉醉,因一个敞胸露怀的妇女魂不守舍,向一个哭泣着奔向母亲的孩子报以歆羡。此情此景让我忆起一些如风往昔。那时新婚,家计维艰,常晚饭后到市场上“断堆儿”。帮摊贩们打扫最后战场。价格低到不忍心,摊主们还时不常慷慨再送一把半把;他们松快回家,我两三天的蔬菜供给解决,皆大欢喜。

此外,还常游荡于另一些繁华深处的落寞之地。比如一个破产工厂。我站在偌大而空旷的厂门口,见墙砖斑驳。遐想曾汹涌的人群,在高亢的喇叭声中熙熙攘攘,或走在去往食堂路上,或推着自行车融入夜色。三三两两而后各奔东西,到家后,一头扎进昏黄灯光下单调而热烈的生活。我幻想他们每个人当初生活轨迹,以及后来命运。想到他们可能夭折的爱情,他们琐碎的家长里短,他们一眼望穿的未来,他们云遮雾绕的眼前。我猜想当初热火朝天的人们,随工厂倒闭,后来去了哪里,开始怎样的生活。他们让我魂牵梦萦。曾见一家工厂生活区搬迁,挖掘机正好停在开肠破肚一座房前,半边屋墙上残存几张画报,画报上女子依旧鲜活动人,笑得没心没肺,毫不为将来归宿感到彷徨。旁边一个印记,清晰记录了一架挂钟的使命;挂钟不见,一些时光却清晰可闻。瓦砾中有一个未及带走的作业本,在风中翻页,我驻足凝神,经由想象构成关于这间屋子所有细节,还原出一个四角俱全、言笑晏晏的温暖家庭。几乎听到清晨时分,老奶奶催促孙女儿上学的呼唤,看到一双苍老的手摸进孩子胳肢窝,于是一阵清脆笑声使整个黎明腰肢柔软;而当那孩子吃过奶奶亲手打的荷包蛋后,跳跳的出门,随老人洗洗涮涮,不经意把阳光逗引一屋子。阳光爬到一切可攀缘的地方,替老人守住苟延残喘的岁月,使老屋焕发青春。后来这对祖孙去了哪里,孙女儿还能否每天定时吃到荷包蛋,是让人惆怅又使人着迷的问题。

我还深入另一些曾被人类拥有,如今被流浪狗占据的地方,比如一个处于城乡结合部的工业区。破败中高墙森严,草木葱郁,红砖墙上嵌有一块黑板,粉笔字杳杳渺渺,许是一句动人口号。道旁林荫中,一个大铁门翘首以盼,门扇上锈迹斑斑,声声诉说无尽苍凉,顶端兀自刺向天空的根根矛头,倔犟捍卫一扇门最后的尊严。一边门楼上,一面饱经风霜的旗不时招摇几下,羸弱中不忘给过路人一点颜色。我向门内窥觑,巴望里边有条被铁链拴住而瘦骨嶙峋的大狼狗。为此我心跳不已。结果大失所望。非但铁链不存,连狗棚亦踪迹全无。就在我将转身离去时,却听见犬吠,使人汗毛倒竖,看时,有几只面目丑陋身材矮小的流浪狗,从我身边夹尾溜走,边溜边发出窃窃笑声。倒使我莫名威武起来,把刚才失却的面子用一声断喝挽回。

就在我吹起口哨悠然自得时,却见一围垃圾台妖娆妩媚,里头竟还有一些腐败的菜帮菜叶,在阳光中泛起泡沫。我从菜帮菜叶里,找到久已失落的人气。那些菜帮菜叶被丢弃前,定有曾在人手中被敁掇被抚弄的经历。我仿佛听到不远处一个系围裙的女人,在厨房灶火旁,跟她相好的调笑。边调笑边做饭,决心不将静谧时光辜负。我为此心头一热。当我要去寻找,女人却倏忽不见,连厨房也凭空消失,男人的心跳,却橐橐地转移到我身上,劫后余生的庆幸使人后怕又眷恋。我忘了女人,却带着私奔的决绝一往无前。居然真见到一座与我想象类似的房子。

走近,是一个小卖铺。门楣一块木板上残存墨迹,瞬间拉我回小时候——

小时候那样的小卖铺里,有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那种糖块已久不曾抚慰我唇舌。但其甜美长期勾引我味蕾。我搜遍浑身,都找不到一分或一毛钱,连一块也没有找到。为着对记忆的忠实,我尽量把手机想象成过去钞票所有的样子。心怀忐忑探进门槛,即刻有霉味从暗中跌撞而来。四下踅摸半天,才从屋角挖出一个人来。是一个戴瓜皮帽的老爷子。老爷子的装束倒给我意外惊喜。总算有个上世纪的人。然而他的一双眼使我感到怜爱,那是穿透荒野扑入胸怀的一双眼,显然眼神里的疑问提醒我,不曾想到有人光临。老爷子颤巍巍站起来时。我望向简陋的木质货架,上面摆了几桶方便面,旁边居然还有蜡烛和火柴,而我要的糖果不见踪影。忽然我看到一个塑料罐里五颜六色。色彩中一些图案似曾相识。是一种电视上广而告之的泡泡糖。我兴奋向老爷子示意。老爷子一双毫无血色的手交替摸索几次,还是没能掏出里头的泡泡糖。干脆捉起罐子,整个倒在破了两块玻璃的柜台上,数两遍才把五个泡泡糖放我手心。整个过程中,我俩像演一出哑剧;为防出戏,用了最短促、最隐秘的交谈。老爷子脸上有一刻也曾焕发生气,像白纸忽然洇出胭脂。大概他已多年未见有人为泡泡糖专意而来的。当他又回身陷入他的角落,才看清那里有一张古老的躺椅。当我怀着歉意扫了二维码——不知这唯一现代的东西经由怎样路径与他发生关系。也正是这份现代感带给我的违和,使我想要尽快逃离,以使上世纪的老爷子与他上世纪的霉味上世纪的黑暗一并留存。

当我出门后,迫不及待拆开一颗泡泡糖,却遇到困难,糖纸跟内容物结合一体,剥半天,仍有一块糖纸粘着,仿佛笑我痴狂。塞进嘴里不啻噙了一块水泥,汪洋口水楞是泡不开,使劲去咬,才于脆响中,感到丝丝异样甜味蔓延开来。猛然想到忘记叫他一声爷爷。

虽非所愿,但异样甜味仍部分满足我的希冀与想象,填了更加深入的趣味。于是,一些新鲜事物接二连三跟我照面。一个躺在灰土中廉价烟的烟盒给我莫名亲切,上面图案是我熟悉的景致。我对烟盒曾经的主人无比向往,盼着与他相识。想到他叼烟卷的模样。接着,我对一个被丢弃的提包发生兴趣,上面印着全国人民熟悉的地名。想到小时候家里曾有这样一个爱物。一张旧报纸,一堆枯树叶,一只年老的鸽子,一阵久远而来泛黄的味道,都使我流连使我神驰。

我从这些陈年旧物上,窥见一些被遗忘的时光,一些往事因此重新复活,一个人的一些话仿佛又在耳边盘旋。就在我长驱直入时,感到脚步格外轻快,逝去多年的青春活力又回到身上。那时节,我正向一个菜园奔去。不料那几只流浪狗怎么忽然斜刺着从我眼前飞过,似要为我开道。细看才发觉它们在争抢一只旧鞋,这些没出息的家伙!

到菜园跟前,看见几根旧木棍搭起的篱笆疏落,而篱笆之间竟凭空树立一个衰朽的门扇。简直形成喜剧效果。篱笆连一只流浪狗尚无法阻挡,而这门扇岂非掩耳盗铃。然而门扇在渐已升高的太阳映照下晕染光辉,使我油然而生敬意,也即刻明白主人大有深意。这扇门里曾锁住多少往日喜怒哀乐,如今让它继续驻守,便人情世故触手可及。园里几株茄子和辣椒散漫其中,看来并不想以结果昭示其使命,空余几片叶子表达它们仍不甘示弱的生命力。意外的是,园子一角竟窝藏一颗南瓜,缩头探脑向我抿嘴,似大有嘲笑之意。我竟也被它逗笑。彼此像捉迷藏的孩子撞个满怀。在打算跟它贫几句嘴时,闻到熟悉的味道——

原来不远处一座砖棚。竟跟小时学校操场上的一模一样!

是旱厕。

那几只流浪狗已捷足先登。望着它们撒欢儿,竟使我想到与同学们游戏,闻到学校操场上的青草香。

是的,于每件旧物上,我都发觉一些印记,捕捉到一些人的痕迹,在这人迹罕至之处。

当我往回走时,仍不餍足,仍以耳鼻喉舌、四肢百骸捕捉一切旧的蛛丝马迹。

都市繁华,科技手段营造出井井有条的秩序,抹去太多人为的凌乱与慌张。想起曾住大杂院的日子。那里有最深切的回忆与最实在的人间百态。邻里之间不是老王老张就是小刘小李,出门进门打招呼都是一种声气一个模子,手上提的不是萝卜白菜就是土豆茄子。

随大杂院儿改造,许多人老去,一些旧事物迅速被抛弃,但整洁优美的环境中人心却难安置,人与人渐渐疏离。

我这不雅癖好似乎有了源头。想到老家,那个多年凌乱的小城。常年污水横流的街道,四季不竭的人声鼎沸,各种摊点交杂而各色乡民穿梭其中。因此博得不良之名,使外人皱眉,却也将厚朴孕育其间。如今一番整治后,已像模像样,颇备文明雏形,却也不免失落,人气终究不似以前。

最抚人心,莫过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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