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点击进入视频号“理想国imaginist” 听许子东解密《第一炉香》 01 张爱玲的小说为什么难以影视化？ 张爱玲的小说难拍，但又有很多人去拍，就是因为读者喜欢。但也因为是读者喜欢，所以她的电影就难拍，这几乎是一个规律。我看过五六个不同版本的《战争与和平》，但是不妨碍后来的人前赴后继，不断地去改编选角、碰名作，张爱玲也是这样。 许鞍华的电影我看过三部，一个是《倾城之恋》，那部戏在我看来是不够成功的，原因是选角。范柳原是找了年轻的周润发，缪骞人演白流苏，看上去周润发比缪骞人还年轻。 按今天的说法，小鲜肉发仔，效果跟小说原著差别太大。所以很简单，因为这种戏天生像偶像剧，男女主角选得如果大家觉得跟原来的想象出入太大，这个戏就很难成功。《十八春》好一点，就是《半生缘》，拍得比较好一点。 《第一炉香》，我一开始也帮他们出主意，后来拍摄现场我也去了，这个片子还没上映，已经有很多争议，网上很热闹，主要是关注主角的选角。但我认为，有一个演员有突出表演，对整个戏的结构都有出彩的重要性，那就是俞飞鸿。 《第一炉香》有意无意地延续了晚清狭邪小说的传统，特别是《海上花列传》中青楼家庭伦理化的传统，性工业也要模拟家庭气氛并遵守伦理道德。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02 从“青楼家庭化”到“家庭青楼化” 在原来的小说里边，姑妈的形象主要承担了一个功能，就是让纯洁的女学生堕落，而她本人就是一个已经堕落的人，她多年以前嫁了有钱人，男人死了以后，她就想利用这个钱维持她的颓废的生活，俞飞鸿把这个角色可能会加强了。其实我们要放在文学史里看，姑妈这个角色还很重要，我们对她重视不够。 简单地说是这样，在晚清的青楼小说里面，大背景是晚清的爱情小说，大部分是写青楼的。青楼小说里边的主要画面，不是sex，不是很不堪入目的什么行为、动作、衣服，没有。大部分的场景都在吃饭，都在饭桌上，你去看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更早的《花月痕》、《青楼梦》，更颓废的《九尾龟》，都一样，都是在青楼里面追求爱情，或者是假装追求爱情，或者是在用人伦的标准跟青楼的场面做一种矛盾的协调跟斗争。 举例子来说，《海上花》里边，这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妓女，说我要赎你，不单要赎你，我要娶你为正室。妓女也很感动，但后来这个男的家里搞不定，然后他就说，我们照常规，我赎你，就做妾，收在第二房或第三房。妓女不肯，要么正式，要么我就一直在这里，这个就是在青楼里边追寻人伦道德的一种情节设置。 《海上花》电影里面这个情节很普遍，忘了是哪个女的，对男主角提出要求说，你要来这里跟我好，你不能接近别的女人，妓女也不行，你得非常忠实，你得花几个月的时间跟我谈琴、棋、书、画，然后一片忠心，然后供很多的钱。 我一看，这比现在的家庭还要严肃，说明什么？说明青楼小说中间有一个“家庭化”的努力，他想在青楼里幻想某种家庭。当然这个家庭不是一男一女的，可能是一男多女的家庭的格局，更妙的是，我注意到当代文学发展到很晚近的阶段，男女的故事出现了知识分子落难，才子落难，风尘女子相救的情节。 章永璘（《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倒霉了，马缨花救他，“美国饭店”。什么意思？她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孩，同时身边有三个男人围着她转，有一个保管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村民，但是她最喜欢右派知识分子。包括贾平凹著名的《废都》，津津乐道的这个男主角在自己的家里，一边是老婆，一边是他情人，一边是他的佣人，也是偷情的，活生生地把自己家里变成一个妓院，一个青楼。 原来才子跟风尘女子的故事的模式，从纯粹的青楼和道德的矛盾一路发展到人民、知识分子这么一个拯救关系，是有一条线索的，而这条线索中间的转折点就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第一炉香》就是描写一个像妓院的家庭和像家庭的妓院，其核心人物就是葛薇龙的姑妈。 其实青楼文学传统，也有社会批判功能，《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有官员将女儿或者儿媳妇送给上司做妾的狗血桥段。茅盾改写这一情节，乡下财主冯云卿将女儿送给赵伯韬刺探情报，更突显色情交易和家庭道德的结合与冲突。甚至《上海的狐步舞》里，也描写了一个老太婆要帮自家儿媳妇在街上拉客。 仔细想想，《第一炉香》中的姑妈，不也在替薇龙拉客吗？而且还不完全是勉强的，薇龙对乔琪乔还有自欺欺人的感情投入。从这个角度看，《第一炉香》可以视为“青楼家庭化”向“家庭青楼化”的一个转折（张爱玲最喜欢的小说之一就是《海上花列传》，《第一炉香》里的“长三堂子”不只是一个隐喻）。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03 《色，戒》改编得比较成功 我们这些评论家跟专业读者能在作品里读出这么复杂的内容，所以张爱玲的小说拍电影是很难的。到目前为止，张爱玲小说改编成功的是《色，戒》。关锦鹏改编她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太尊重作家了，以至于在某些画面上他就干脆把文字打出来，我们会觉得对电影有点失望。 李安大概因为《色，戒》很短，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么短的一个小说变成电影，要加很多内容。情色戏，小说里只有一句，“像洗了个热水澡。”热水澡变成了三场床戏，仔细看过的人都知道，三场床戏一场都不能少。第一场说明这个男的想强奸女的，第二场是打平手，而且有快乐在里面。第三场女的已经占主导了，几乎就已经可以暗杀这个男的了，但是她手下留情。 所以总体来说李安是比张爱玲更暖一些，张爱玲的作品很冷，骨子里很冷。易先生在小说里杀王佳芝，他是不动声色的，他觉得这个女的你看她喜欢我，我该要不是我就是要杀掉她，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喜欢我的。但是在电影里面他要杀掉王佳芝，几乎是在秘书的胁迫下，而且是在对方另外一个情报头头的监视下。 换句话说，电影里面的梁朝伟不杀不行，这就给整个作品带来了一些暖意。当然了，还因为这个作品在某些场合里面，他把剧本也写深了一点。张爱玲只写到演出，做革命行动，是因为演出入戏太深，这是张爱玲写到的一条。但是到了改编成电影以后，李安以很多细节来加强了组织行动，对女主角的胁迫，对她的控制。到后来王佳芝也是身不由己，这件事情开始了，你是不能停下来的，哪怕到最后是一个悲剧，你的同志也是一个悲剧。 所以这是我个人觉得到目前为止，不算《第一炉香》，《色，戒》改编张爱玲小说改编得比较好，而且本身作为一部电影来说，也是一部比较好的电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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