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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浪淘沙杯”国际华语赛】小说组入围展:刘恩果《担当》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1-10-18
入围作品展


担当(小说)
文/刘恩果
 
    一九六零年七月二十八日清晨。
    四平烈士纪念塔下,低矮的榆树墙傍边的长条木椅,四周围满了去巨丰蔬菜大队上班的社员、散步的患者及过往的行人。
    长条木椅上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骨瘦嶙峋惨不忍睹。看上一眼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几条筋骨上托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好似涂了微微蜡膜,就象描图用的硫酸纸一样浮在骷髅上。只要轻轻一摸整张人皮就会全部脱落下来。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也是如此,手和脚的样子更可怕,真是弱不经风,不敢面对着大喘气,每块小指(趾)骨随时都有散落的可能。
    眉毛早已掉光。头发几乎全部脱落,干枯的头皮上散落着稀薄的头屑。
    两只眼睛深深的凹陷、如两口枯井。没有睁眼的力气,似闭非闭而闪露出一丝残弱的生命微光愣怔,流露出对人世间的不解……
    两腮和鼻子塌陷的令人恐怖。
    嘴唇只剩两层薄薄干裂的白皮,没有一丝血色、更没有半丝生机。如此悲惨悽怆令人心发瘆,浑身发冷,多少妇女吓得尖叫……
    围观的好多人都不相信他还活着,他没有死、还有微弱的呼吸。
    生离死别凄惨至极的场景,使多少驻足人流下悲悯悽婉的泪水和愁苦的殇叹声……
    男孩是我二弟,他呌艾佳。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中年丧偶。刚刚四十三岁的爸爸突然离去,仅仅四个月二弟又要紧随爸爸而去。爸爸走了天塌了,一切的一切全完了。丧夫之痛让妈妈无法承受,今天又要剜去妈妈的心头肉。妈妈彻底被击垮了。                 
 
    在梨树高中读书的三妹,可能出于心灵感应由梨树来到四平大姐家,和大姐一同来到这里看弟弟。她俩愣是没认出躺在长条木椅上,骨瘦如柴生命垂危的弟弟,当确信是自已的弟弟后,既是一场山洪暴发的痛哭。
爸爸逝去噩耗的当天,妈妈满头的青丝变得花白。日以继夜的愁思、彷徨,悲哀度日如年日趋枯竭。
 妈妈坐在二弟长条木椅傍的草地上,由于过度的悲愁,长期的饥饿、劳累,全身严重浮肿,再加是缠足(小脚)已经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头浮肿的厉害,两眼已成一条线。重重低垂着,蓬乱的白发遮着她肿涨的脸。口水流淌到盘着腿的裤脚上……
大姐有严重的气喘病,我真担心她由于过度悲痛再犯病。我苦苦哀劝她,这时三妹突然指着二弟愣愣地对我喊,哥哥他不是二弟!不是!!二弟不这样,你不是带二弟来看病吗?他在哪里!她两眼直直发疯似的喊叫,声音如风雨中的树叶……
 我迷惘地环视着三妹、大姐和连哭的能力都没有的妈妈。
 我觉得头要炸万箭穿心,肝胆惧裂。孤独无助绝望的我只能仰天长叹……
爸爸的离去,二弟的垂危。两场从天而降的大劫难,不管你死活几乎同时而来,什么钢铁硬汉能承受得了呢!我刚刚失学就面对这样至你粉身碎骨的人生。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心里分分秒秒都离不开爸爸。我的灵魂去寻求支助,挽救这个奄奄一息的家。然而一无所获。在精神既将崩溃的瞬间,爸爸满面春风微笑着由东方而来,我迫不急待地一头扑向爸爸。
我晕倒了,摔在草地上,一块石头撞破了前额。鲜血直流,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看着手上的鲜血,闪现出一排文字:“有父从父、无父从兄长,做兄长的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担当’,这是责任,责任”。这是爸爸的字迹。我咬着牙将爸爸的教导紧握在手中。
大姐、三妹哭的精疲力尽地自然停息了。
生活还要继续。妈妈断断续续地说:她不忍心亲自看着埋葬艾佳的情景。让我带他囬家,她在大姐家呆一周,等埋了艾佳后她再回家。
大姐和三妹搀着妈妈起来,妈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艾佳的骷髅上,俯身仔细端详着这个既将离去年幼的儿子,这是生离死别最后的一面。人间还有比这更惨烈的事情吗。妈妈久久不肯离去。在大姐三妹的强力拉扯下才搀妈妈离开了烈士塔。
好一会大姐回来了,还带回一包代食品(当时各食品店只有代食品)。她说让三妹送妈妈回她家,三妹明天回学校。
大姐陪我看护二弟。大姐一直在流泪,她不停地看看二弟,再看看我。她哭诉着说:大弟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呀!爸爸刚走二弟也要跟着走,大姐帮不上你。爸爸这一走,咱家最受苦的人就是你。还不到二十岁就遭这么大的罪,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我呆呆地看着大姐,时而看看躺在长条木椅上奄奄一息的二弟。
三月二十一日学校间操结束后,大喇叭通知我到教导主任室。李主任踌躇了半天对我说,父亲去世的噩耗。爸爸从来没生过病,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不可能!决不可能!!但天在摇地在晃。晴天劈雳、巨雷击顶,我晕厥了。李主任急忙拉住我。当我清醒时只觉得自已己成一片枯叶,在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漂荡。同学们带我回班里,举目茫茫眼前再不见曾经熟悉的一切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人生要彻底改写了。这是天翻地覆的哀恸。我失声痛哭双手擂着书桌。失学了!失学了!同学们默默为我流泪叹息。
五月二日我到吉铁辽源工务段石岭养路工区上班了。
五月三十日,二弟放学回到家就有点蔫头耷脑,自已默默地爬到炕上,头向炕里躺下了。身体健康活泼可爱的二弟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每天默默地躺着,不疼不痒。但日见明显地消瘦。
六月十三日我带上家里仅有的二十多元钱(月资39.5元、每月12日预资40%、月末按出勤天数结算),背二弟乘火车去四平看病。
早三点半左右下火车直接背他去道东大姐家。大姐家距车站少说四、五里路。由于当时国家困难时期,人人吃不饱自已走路都很吃力,再背人,你想如何。我背他走到天桥两腿发颤,身上不知出了几次“虚汗”。这离大姐家还有一多半的路。弓着腰低着头,眼前一次次闪现“金花”。两只脚在黑灰空旷的街道上,机械地紧贴着地皮向前,向大姐家挪动。越背越沉,越走越累。实在走不动了,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身体早己透支。放下他休息一会,不行。在这死一般萧条空无一人的街市里,有谁能帮我将他再放到我背上。他在我背上慢慢往下沉,想把他向上串串,可他死死贴在我背上,根本没有这份力气。我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觉周围没有空气般的窒息。几乎瘫在地上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如何“担当”?
失去了爸爸才意识到自已如此卑微。
爸爸经常教导我:男儿要顶天立地,兄长要“担当”这是责任。“担当”听时没觉怎么样。不必说泰山压顶,二弟放在背上都完蛋了。还谈什么“担当”责任。这无法接受的事实,已活生生的摆在面前,压在背上。怎么办,真是束手无策。如果有爸爸,爸爸一定能顶住,谁又知道他负出了多少呢!
面对这一切毫无办法,逃避吗!去死吗!突然想起家中幼小的弟弟、妹妹和饱经摧残的妈妈。只能强迫自已咬紧牙关对抗孤独与无助。宁肯累死也不能放下二弟,必须按着爸爸的教导任死也要守住这个家,“担当”起一切难关。
爸爸不在了,我必须代替爸爸顶住这一切。这就是“担当”。
喉咙里被一块燃烧的东西塞住了,人是有潜能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不能放弃。
人生需要拚命,拚死才是没有爸爸的人生。我几乎在地上爬,背着二弟前行。
终于驱走了黑暗,迎来了天明。晕头涨脑闯进了大姐家。我想将弟弟放到炕上,早已力不从心,周身发软瘫在地上。大姐正犯病见到我俩如此狼狈的样子,更加重了病情。大姐夫紧忙拉我起来。(当时谁家来一个人,吃饭就是最大的难题)我俩到大姐家来,对大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每天背二弟去市第一医院两次,打青霉素。大约打一周没钱了就回家,第二次来带钱更少。每次都得到大姐、姐夫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
第三次是本月上旬,背二弟直接到位于烈士纪念塔路东的二院了。背二弟去大姐家确实一次比一次吃力,这里离火车站近,在外边住几天算了。经大夫检查后说:这种病必须住院治疗。准备八十元钱,办理住院手续,这惊天数字的巨款确实吓了我一跳。我只好当天回家筹钱。
筹集八十元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件小事,是重体力劳动者两个月的工资。
我和妈妈眼看着迅速消瘦的二弟心急如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昨晚陈大娘送来六十元钱,并说,救孩子要紧,这钱不用还。妈妈拉着大娘的手泣不成声地说:
“嫂子,这让我怎么感谢你呀!你真是雪中送碳,我都要急死了。”
我和妈妈带好八十元钱,邻居朋友抬着二弟送我们去火车站,乘后半夜二点半的火车去四平二院住院。
几位大夫认真会诊后互相商量了一下,其中        一位大夫忧伤而惋惜地对我说:“
”太可惜了,孩子这么小,就得了这种少见的病。目前还没有治疗方法,彻底治愈的希望不大。如果住院治疗,需交五百元住院费,也只能是延长时间而已。你看他现在已成骷髅一样。就象骨骼教具帖上了一层薄簿的纸。血肉已基本耗尽,支撑不了多久了。”
这位大夫目光转向我妈妈说:“婶子,我看你还是将你儿子抬回去。”
妈妈浮肿的脸、浮肿的眼睛,浮肿的嘴唇几乎要爆裂。样子十分可怜、可怕。我知道这几个月接踵而来的沉痛打击,是无人能招架得了的。妈妈用力瞪了瞪眼睛,上下肿涨的眼皮十分不情愿的拉开一条小缝看着我,眼泪从缝细间流淌下来。
妈妈彻底绝望了,泣不成声的妈妈全身颤抖。
满脸泪水无奈的我对妈妈说:“咱们走吧”。
于是我双手促膝凑近二弟床边,上半身与床面平行,几位好心的大夫轻轻地将二弟移到我背上。我身成九十度,两只胳膊背到后面扶着他。妈妈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地保护他。只要二弟在我身上,就要永远保持这种姿势。他的胳膊一点点也不能动,哪还有抓住我的本事。只要我上身稍微一动,他就会掉下去。不论是在火车上、还是走路一直要保持这种姿势。带来八十元钱本以为能买回二弟的命,哪里料到如此惨局。
心灰意冷一切都变成泡影。
只有晚上才有一列回家的火车,问苍茫大地应去何方?
最后落脚在烈士纪念塔下,在低矮榆树牆边的长条木椅上歇息。
大姐目光呆滞,一直盯着二弟的脸,叹息声不断。
生命的暴风雨如此猛烈残酷突然,你没有思索准备的机会。人生基本就是一场悲哀的延续。爸爸的离去使我从地平线上被抛入万丈深渊,随着时间的流驶、随着二弟病情的加重,这深渊越陷越深,无力挣扎,只能眼巴巴看着下沉。
太阳忧思重重含着泪偷偷地向西移去,时不时向我抛出忧郁的目光。
远处传来铁拉门钢铿有力的冲撞声,忙碌一天的人们下班了,该回家休息了。街道上的人稀少了。
神情上的疲惫、心灵的凄怆,早已渗进我无能的心底。我黙默地审视着二弟。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为什么要夺走他这年幼的生灵。我突然发现二弟极其可怜的目光正看着无奈的我。我心愈加酸楚,思维在贫困的路上徘徊。
绝望中的我想和大姐说:“大姐,我挺不住了,我一个人带二弟回家,怎么办哪?”但见大姐身体消瘦精疲力尽满面愁容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怎么办,必须挺住。任凭时间煎熬,没有死,说明你还能坚持。面对生死,没有选择只有挺下去。
大姐买了站台票送我俩上火车,由四平开往梅河口的列车在21点45分准时出发了。一小时后到达我家乡小镇。
在几位好心的旅客和列车员热心帮助,我顺利的下了火车,并再三叮嘱我,黑夜走路要小心,我连连致谢。
站台灯光暗淡,走出检票口一片漆黑。下车没有几位旅客,走着走着就剩下我自已,不,还有我背上的二弟。焦头烂额身心匱竭的我,在家乡坎坷的土路上孤独的前行,伴随我的还有萧飒与黑暗。
“艾果带二弟回来了”。爸爸的声音。
我万分惊喜几乎要跳起来,立即想到背上的二弟。我不由自主的转过头,爸爸迈着轻健的脚步,紧随在我身边,还用一只手扶着二弟。
“爸爸你……”
我急忙改口说:
“爸爸,你这些天去哪啦?!都快想死我啦。”
爸爸说:“供销社派我到外地驻寨几个月,这不回来了吗。”
凝结我心中的疑虑还是没解开,爸爸真的回来了?是梦?是真?
但愿不是梦,爸爸真的在我身边。有爸爸在,心花怒放,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心情高兴激动的真是无法形容。一切苦难劳累早以已飞到九霄云外。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前。
我伸手摸放在外窗台上,拨木门栓的半截小钢锯条,爸爸说:“门,我已开开啦。”
迈进里屋门,顺手拉开电灯。爸爸将二弟的褥子拉到炕边,我将二弟放在褥子上面。急忙回过头向爸爸倾诉满腹的话。
爸爸不见了……
我里外屋反复看几遍,始终不见爸爸的影子,刚刚提起的士气顷刻如泄气的皮球。
我站在屋中,审视着毫无生机一贫如洗寂如坟墓的家,感到格外陌生。
二弟默默等待死神的迎接。我为他深感不平,他连形成花蕾的机会都没有,就急速枯萎了。他的人生连遭罪的机会都没有,就要悄然离去……
刚刚两周岁的小弟弟,艰辛地坐在炕里墙角,两边各挤一个大枕头,每天妈妈都是这样安置他。妈妈说他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挨饿。没有独立坐着的体力,拿掉枕头他就会倒。头重重地向下耷拉着,嘴角流出的口水与胸前的破衫亲密的连接着。瘦弱而单细的脖子吃力的挑着小小的头颅,看上去让你揪心.我爬到炕里将他的头偏移一下,消瘦蒼白的小脸挨上枕头继续睡觉。但愿这个幼小的生命在梦中能得到一点点幸福。
妈妈不在家,照顾小弟弟的人只有这个小妹妹,她穿着褴褛卷曲卧在小弟弟眼前。我拿过一个枕头,将她的头挪到枕头上,重重叠叠人字形的炕席花纹印在她的脸腮上,似乎予告人生的艰难。
饥肠辘辘,不管怎样,白天我还吃了代食品,而二弟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他不更饿吗。我到外屋揭开锅看看,希望锅边能残留一点点玉米糊,加点水刷刷锅能喝上一口,大失所望,锅刷的很干净,一点残留的玉米糊也没有。我想到的充饥的办法,小妹妹已经做过了。
明天还要上班,只能抓紧睡觉。
清晨,我揭开锅盖向锅里添了半锅水。当我拿来玉米面时,发现锅里的水明显见少。我百思不解的寻找问题所在。小妹妹从里屋跑出来说:
“大哥咱家的锅漏,不能先添水。”
我急忙将锅里的水掏回水缸里,认真查看这口锅,锅里有两条裂纹,交叉处有一个比小米粒略大一点的小洞。我不解地看着这口锅。妈妈每天是怎样使用这口破锅做饭的。我曾多次见妈妈烧火时,将头凑近灶门往里看,我当时还想妈妈在看什么。
小妹妹说:妈妈做饭先点火,锅里先放一点点水,然后再放少许玉米面,用玉米糊堵住小孔。在小妹妹的指导下,我第一次做出大半锅稀如水的玉米糊。这是一天的定量,不足,用水找齐。
我喝饱了玉米糊,又装上大半饭盒,准备上班。临走时小妹妹正给小弟弟洗脸。我将小妹妹叫到外边,偷偷地告诉她:
“每次给你二哥喂饭前,你注意看看他是否还喘气。如果不喘气,就是死了。”
她一听刚要哭,我就劝住了她,“死了,就不能喂饭了,用褥单盖上他;等大哥回来再说。”她含泪向我点头。
我转过身,泪水夺眶而下,载着满腹的忧虑,不舍的急急忙忙向上班的路上奔去。肚里的玉米糊随着急促的脚步,在胃里有节奏地晃荡。
一次小妹妹先餵二弟,我发现小弟弟如饥似渴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四姐手里盛玉米糊的小匙来回移动。小舌头一个劲的添干瘪的上嘴唇。他从来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他四姐的一举一动。
后来小妹妹总是先喂他。大半匙玉米糊放到他嘴里,马上不见综影。他的眼神一直随着他四姐的小匙来回转动。小妹妹连续喂他几口玉米糊后,放下匙拿起一条筷子粗细的咸菜条,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块,然后将咬下的这小块咸菜从嘴里拿出来,放到他嘴里。每逢这时小弟弟总会微微抬起头,看看四姐甜甜的笑一笑。然后又看一看剩下的那条咸菜。他知道每饨饭只有一条不可多得的美味。每日三餐顿顿如此。每饨都是他四姐拍着他鼓鼓的小肚子说:“好啦,吃饱啦。”
他微笑着非常满意对四姐点点头。
喂她二哥饭就不那么简单了,不必说小妹,妈妈喂都很吃力。首先要偏转他的头,嘴要稍微侧过来一些。轻轻地、慢慢地、一点一点似动非动的挪动着。骷髅上浮着半透明薄纸一样的皮肤,随时都有脱落下来的可能,真让你心惊胆战。小妹妹屏住呼吸用那双小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二哥的头,耐心艰难地操作着。小妹妹不知冒了多少次冷汗,终于完成了喂饭前的准备工作。这时候她要直起腰长长地出一口气。然后拿起一支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用另一支筷子的粗头插进他嘴里,轻轻地移到嘴角挨炕的一侧。左手拿一支筷子支起纸一样薄的上嘴唇,右手拿着匙用匙把这头撮一点点玉米糊,送到被撬开的牙缝里。匙把里的玉米糊一点点地流进二弟的口中,还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进到肚子里。
每喂他一次饭,不仅仅是前后担惊受怕无望的准备工作,还有漫长无聊不休止的等待。真是又急又累又心酸。面对绝望,连一般的妈妈都做不到,何况我刚刚九岁的小妹妹。
妈妈不在家,这两条微弱的生命,就靠小妹妹慈母般的关爱,日复一日的延续着。
小弟弟每天撒尿的次数较多,但不大麻烦,只需小妹妹把他抱到外边,然后再抱回来就可以了。
二弟几乎没有大小便。但来一次也要小妹妹的命。挪动一下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大小便要动整个身子,难度可想而知。二弟一次大便,小妹妹不知用多少次满头大汗才能做好准备工作。他每次大便很干很少,小妹妹拿一块破纸垫在他屁股下边。等大便结束,小妹妹拿来一把破锹头,将接粪便的纸移到锹头上送出去。他的糞便特别臭,比正常人的臭出多少倍,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然后还要按部旧班地将他恢复到等待死神的姿式。
像小妹妹这么幼小的年龄的其他孩子,都在学校读书,在父母的关爱下成长。而我小妹妹为她二哥、为她小弟弟,有学不能上,每天默默无语、任劳任怨。她用脆弱的双肩,用母亲的胸怀,挑起这个沉重的担子,为他俩撑起生命的希望,为这个家负出了太多太多的艰辛。
我不忍心让小妹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又无能为力,只能自疚。爸爸常常教导我“有父从父,无父从兄长”。我毅然离开学校,“担当”这片天是应该的。而我兄弟三人,姐妹四人,为什么对最小的妹妹施压这么重的担子,夺去她上学的机会。她彻底做了牺牲品,我深为她的将来而痛心。
对待随时将要死去的二哥,小妹妹能做到如此的负出,她的坦诚、无私与伟大是常人没有的。而被她拯救生命的二哥如果能奇迹般的活下来,他应该会清础的记得:妈妈不在的这一周,没有小妹妹的精心照顾,他是定死无疑。
有人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反之,不感恩者,活得清心,因为从不自疚。
而小弟弟太小不会有什么记忆。
没有妈妈的孩子是一棵草。
没有爸爸的孩子是从土里拔出的一棵草……
妈妈从四平回来了,接到妈妈的第一句话,是告诉妈妈,艾佳还活着。
妈妈见二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妈妈见到你心里有多难受,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非得妈妈亲自送你……
第二天清晨,妈妈到王婶家拿来出土银簪。
在四平烈士纪念塔下停留时,去巨丰蔬菜大队上班和其他围观的人群中,先后有俩位年纪较大的人说:这种病是脱裤子瘘,有偏方可治。用出土银簪锉成粉沫,往疮眼处上两耳勺就能好。不过这东西很难弄到。这说法当时就被众人否了。这小孩都脱相得只剩张皮包着骨头,就是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也难治好。我和妈妈也没信。
二弟腰部有个香头大小的疮痕,妈妈小心地拨开露出白骨。往上撒一耳勺出土银沫,当撒第二勺时,二弟就受不住了。
第三天早晨妈妈还想上银沫,发现顺疮口向外流脓。妈妈按介绍偏方人的说法,将二弟抱到妈妈的腿上,疮口处用尿盆接好,从双脚双腿开始慢慢向腰部抚摸,疮口流出大半尿盆浓水。
我每天上班干着重体力活:扛枕木、在规定的54分钟内撤换路基上的枕木、四人抬一根重537.5公斤的铁轨。铁路半军事化劳动管理,工作紧张又累又饿,精神稍一遛号就可能产生工伤事故。而二弟的影子老出现在我眼前,恐怕家里出大事。天天超负荷的劳力劳心,累的精疲力竭,连走路的劲都没有,说句心里话——真活不下去了
人在人间生存为什么这么难哪?
爸爸!我实在承不住了,你在哪里……
第四天下班回家刚走到家近处,听到小妹妹撕心裂肺绝望的嚎叫:妈妈!妈妈你可别死呀!!
这一声惨叫唤回我魂不附体的幽灵……
屋里挤满了哀伤的邻居,王叔让我快上炕,跪在妈妈的头前。
快喊你妈妈回来!她心不净,她的魂灵不会走远……
我飞快跳到炕上,跪在妈妈头前,两手扶着妈妈的双肩,天昏地暗悲痛欲绝的喊:
妈妈!!妈妈醒醒!!妈妈你千万不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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