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化安顺》乡人乡贤百味人生真汉子（上） 2021年第90期（总687期）

文化安顺 2021-10-19

展开全文

百味人生真汉子（上）

——忆梅德安先生

庄文全

2019年6月20日，76岁的屯堡名人梅德安先生与世长辞，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斯人已逝，往事悠悠。于梅德安先生，赞者有之，毁者有之。但其对本寨、对屯堡发展崛起之功，却是有目共睹的，恰如愚之挽联“绿水青山永铭记，功过是非任评说”。

梅德安，字有德，西秀区七眼桥镇本寨村人，生于1943年4月29日。其祖上原居旧州莲花塘，奶奶为云山屯金家，民国初年其父梅少华举家迁至本寨，投奔外家以谋宏图。

梅德安有兄弟姐妹五人，排行老四。

民国期间，梅德安之父梅少华曾任本寨村保长，任期内严责为非作歹之徒，故至解放前夕，被村内这帮恶人伺机报复致死。父逝家贫，梅德安不能适龄入学。

梅德安先生

1954年，11岁的梅德安方得读书。入学后用功非常，故曾任云峰小学儿童团团长。1960年小学毕业年逾17岁，因家庭成份不好被迫辍学。

1962年政策松动，迫于生计，梅德安与邻村竹林寨之杜少文、团山之周老五做起了倒卖生意，把本地的朝阳桥等贵烟运到成都售卖，又从成都运丝线回安，卖给鲍屯人做丝头系腰。第一次、第二次得吃，第三次杜、周二人被抓，唯梅德安跑脱。

1963年初，水电九局招工，梅德安成为工人，因擅画被调至工程处宣传部宣传科。

“文革”始，梅德安属“保皇派”，但在其后之阶级清理中，因其成份属黑五类而被造反派纠斗。

在水电九局的一次批斗大会上，梅德安与时任贵州省委书记贾启允、省长陈朴如、贵阳市委书记苗春庭、西南局书记李景泉、水电九局党委书记王刚政等一起被斗，几个大领导脖上挂的牌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梅德安挂的则是“牛鬼蛇神”。

后梅德安无法继续忍受，遂择机偷跑回家。

回至本寨后，梅德安困惑、迷惘、无所适从。当时，农村物质文化生活极度匮乏，赌博之风盛行，他就迷上打字牌（一种赌博方式）。不久，便成了二铺一带赌场上有名的“梅大贰”（“大贰”是纸牌中的王牌）。

因有点书画功底，梅德安平时画些祖宗牌售卖，但利微。后发现《肥猪宰杀证》可卖20块左右，简单好画来钱又快，索性画《肥猪宰杀证》来卖。总共卖出6张，获利百元。

1972年被公社革委会发现后被抓，县法院以“伪造证件罪”判刑3年，送至太平农场劳改。

1989年7月王朝文省长到本寨指导

1975年梅德安刑满释放回家，开始老老实实做小生意，拉钱借米，赊了一部胶轮板车到安顺城里拉货，或从蔡官、轿子山拉煤至安顺城，或从普定拉大瓦缸到贵阳。

拉板车本就辛苦，但时任村干部以其是劳改释放犯为由，明令不准搞地下运输，违必严惩，不准梅德安做运输、跑生意。残酷压制下梅德安愈加嗜赌。一两个月不进家门已为常事，偶回家就是翻箱倒柜的找赌本。赌至家仅半袋谷、赌至脱卖身上衣、赌至抽血卖、赌至六天六夜不下桌、赌至其妻寻死、赌至儿女不喊“爸”而喊“赌二”、赌至寨里邻村之户谁家娃娃不听话，大人就会说“听不听，不听随便你，你要学坏，长大来就是个'梅大二’”。一晃，过了数年。

一日晚，路过章庄，遇几赌友，诱惑开赌。半时，干部破门而至，抓至公社，梅德安见公社书记肖维春来，羞愧无比。

肖维春乃梅德安昔日水电九局时之工友，二人同时受过表扬、同时当过先进。梅德安在水电九局当工人、当班长，当工程队工会主席，当处宣传部干事，在百花湖、猫跳河挖土方、挑开水、打砂、搞宣传，月月拿甲级奖，年年当先进，哪样落过人后？

肖维春说：“德安，你是从哪个时候起，沦落到现在这个鬼样？是该死的文化大革命？是揪出画花脸戴尖尖帽大钢丝大钢板的黑牌子挂在你脖子上的年代？是逼着你白天监督劳动晚上遍工地游斗，管训班里早请示晚汇报，整得你发疯想跳猫跳河死了算的时代？”

“你毛着胆子抄小路从修文逃跑回来，就应该在村里活出个人样，但你偏偏不安分守己，要伪造《肥猪宰杀证》骗人卖钱，着坐三年牢你就算是罪有应得的话，德安啊，现在政策这样好，凭你的聪明，随便你搞哪样，找不到钱么，啷个还要死赌烂赌？你梅德安都快四十的人，儿大女成人了，好歹要给婆娘娃娃们留点脸面。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你再不浪子回头，你彻底就完蛋了。”

肖维春语重心长的一番话醍醐灌顶，加之当时肖与梅在地位上、形象上的巨大差距，如当头一棒，彻底打醒了梅德安。

浪子回头金不换，洗心革面重做人。

戒赌后，梅德安除了做好自家的三亩四分责任田地外，还向村集体承包荒费闲置多年的村砖瓦窑办起了砖瓦厂，买来鱼苗搞起了稻田养鱼，买来缝纫机给妻子女儿搞服装加工；偶尔还做些“轻巧”的倒银生意，往返于安顺－昆明－西昌－成都，成都－贵阳－安顺，四天一趟，只要路上不被收，每趟可赚几百，多则上千。没两年，梅德安成了货真价实的万元户。

自家有钱了，但一出门，看到本寨村里村外大堆小堆的垃圾，看到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腿泥的前街后巷，看到寨子头不断一天的打斗骂街、偷鸡摸狗，看到几乎已被剃成光头的后山箐林，看到淤泥堵塞、垃圾飘满的马过河、月亮井，梅德安心头极不舒坦。

原来的本寨，多以做生意为主，地主就有几十家，寨子到处干干净净的，河水清清亮亮，解放后不准做生意，广大村民群众的生产生活苦不堪言。改革开放前的本寨村地少人多，“吃粮靠返销，用钱靠贷款”，是远近闻名的“乱子窝”“是非地”，成了上头干部们都不愿意来“蹲点”，本村干部不愿管的地方。

面对诸多乱象，梅德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出头，他在等待机会。

1984年春节，别村热热闹闹的，本寨村却断了电冷冷清清，全然没有一丝节日的气氛。初二晨，村民在村口聚，梅德安发出倡议，动员村民自己的事情自己集资办。梅德安第一个先掏了五块三，交到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手中。仅一天时间，村民就自发捐资210多元钱。最后老人们讨论后说，他们年纪大了，主意是梅德安出的，理当由他牵头负责春节活动相关事宜。

这钱交到梅德安的手中时，梅德安方才突然感觉到，这是全村880多口人对他的信任和考验。

在梅德安的奔走协调下，没几天，本寨电通了，电影进村了，《人生》《红楼梦》《西施泪》等电影一场接一场，整整11场电影接着放，看得本寨老幼欢天喜地，个个笑逐颜开。放完后，梅德安把收入支出的帐目，用红纸明明白白地写了公布出来，接受群众监督。公布费用中除了租片费之外，招待费一栏只写了一块四角一分，那个是买烟待客用的，而放映员的吃住全部在梅德安家。

1989年8月18日省委副书记丁迁模到本寨指导

本寨1984年春节“电影季”刚结束，梅德安又趁热打铁，给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建议，本着自愿自觉原则，成立了一个公益小组，为大家群众办实事好事。有了大家集资放电影的前例，梅德安的提议很快得到村民的拥护，一下子就站出来一二十个愿意承头的。大家推选梅德安当组长，愿意听从梅德安的安排。

本寨公益小组的成员带领村民从清除垃圾、打扫环境卫生开始。公益小组把正月十六全村打扫卫生的事，写成公告，张贴出去，告知了全体村民。

结果正月十六全村大扫除当天，一下子站出来了三四百人。才一天时间，就把本寨大街小巷沉积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垃圾一扫而光，老辈先人们铺就的石阶路，终于又得重见天日。

卫生搞好后，公益小组又倡议村民种树。每人栽种十棵，后箐栽松，河边插柳。看到公益小组成员行动在先，本寨村民立马麻子打哈欠——全体动员了。仅1984年春天，本寨一下子就栽了近万棵树，哪个栽的哪个负责浇水，当年本寨村民栽树成活率几乎100%。

公益小组还在寨门口栽了冬青、桂花，四周修了花坛坐台，村边寨角栽上了几蓬花。

接着，梅德安带领的公益小组，又组织群众砌河坎、整街面、粉墙壁，大家的一致想法，“村子搞好了不是给外人看，是我们自家住起舒服。”

卫生打扫了、树种了、花栽了、水井淘了、河坎砌了，如何才能长期保持下去成了大问题。梅德安又动起了脑筋。他知道要保住本寨公益小组的努力成果，一是必须要尽快制订出几条乡规民约来，二是要让大家自己心甘情愿的认可，第三才谈得上以这些乡规民约来规范和约束大家，逐渐的让大家改掉陋习，逐步养成文明、卫生、爱护环境、有公德心有素质的村民。

于是，公益小组成员根据本寨村实际，共同商议后制定了9章18条真正意义上的《村规民约》，内容为“要爱护村寨环境卫生、不准乱丢垃圾、各家各户的老房子不准私自拆除、改建，要修旧如旧”等等。

村规民约制定后，公益小组请全体村民到青龙寺里开大会讨论，讨论修改通过后，大家在菩萨面前喝鸡血酒发誓。

为了促使大家遵守，梅德安甚至还出了主意，卖来几个小鸡儿，挖个泥坑把小鸡儿放下去，全村各家各户的家主每人撒一把泥巴，自己赌咒，说“我叫###，如果我家的人不遵守本寨村村规民约9章18条，就象这些小鸡儿一样”。

现在回顾，梅德安当时的做法是有点过份，后来就有人以此作为发难梅德安之铁证之一。

但重病须猛药，为了本寨的明天和发展，以非常规的方法和手段尽快提高村民的整体素质，梅德安宁愿自己背上这个恶名，他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梅德安带领公益小组的人做这做那，自然有人不高兴不安逸，“你那个公益小组代表哪一级组织？你们公益小组把我们村干部放在哪里？你们这种搞法是不是变相造反夺权？”

不干事的朝着干事的“开腔”，各种阴阳怪调也出来了。

其实梅德安和公益小组的成员们，心里想的是如何千方百计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为本寨多做些实事好事。说句实话，当时梅德安虽然想与大家一道多为村民做实事好事，但他深知自己是着批斗过的，是有“前科”（坐过牢）的，所以从公益小组成立之时梅德安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公益小组只为村民群众办实事，不与权力沾边。梅德安是着整怕了的。

但事与愿违，梅德安越是不想与权力沾边，权力越是奔梅德安而来。

1989年7月21日，安顺县委在本寨召开文明村现场会，推广本寨经验

1984年初，安顺县撤区并乡。在云峰乡本寨预选区推荐乡人民代表候选人时，全村选民465人参加投票，梅德安得了298票。正式选举时， 405张选票梅德安得了366张，又是第一名。

后来选举村长时，138位村民代表投票，梅德安得了138票，还是第一名。在当时这是不得了的事。

谁会料到是这么个结果。选举虽然是有效的，但争论却很激烈：

“梅德安是黑五类分子、他着批斗过怎么能当村长？”

“梅德安坐过牢，怎么能当村长？”

“梅德安怎么不能当村长？不是常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这个时候就不雪亮了吗？”

“不是说选票是神圣的，是我们群众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怎么选了个梅德安当主任就要打折扣不算数？”

“我们村民自己选的都不认，这叫什么民主选举？”

“我们群众选举的你们不认，你们让选的我们不选，选了我们也不认。”

……

老规矩遇到新问题，“本本”上没有可供援引和参考的条文和例证，下面无法决定了，只好将问题一层一层上交。最后，梅德安选村长一事，居然摆到了安顺县人大常委会的会议桌上。

最终，通过县领导讨论，决定尊重民意，让梅德安任村长。梅德安的村长任命书终于下来了。

可以说，梅德安的这个村长任命，是村民选举后县级领导开会专题讨论通过的。这在当时的安顺县、安顺地区、贵州省，恐怕是第一个。

村长任命公布会上，梅德安说，“感谢大家的信任，我梅德安讲不来好听的，只有一条，决不吃群众一分钱。如果以后你们发觉我吃了群众一分钱，你们就告我梅德安，就打倒我梅德安。现在，我们手头有两个法宝，两个一号文件，劳动致富光荣。本寨村的人，只要不违法，想做哪样做哪样，哪样找钱做哪样。一句话，大家都要尽快富裕起来就可以。”

富裕起来一句话，但219户人家，各有各的难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村民鲍兴才是抗美援朝的退伍残疾军人，想致富没门路，梅德安给他找了养鸭的路子；金元井、金松柏两家住房困难，梅德安从自己承包的砖厂赊砖给他砌房子；缸里没有米的，到梅德安家去背。

因为梅德安的妻子女儿都从事缝纫加工，梅德安知道利润，所以对于本寨没有出门做生意的妇女，梅德安建议她们买缝纫机从事来料加工。梅德安统一到安顺小商品市场把布兑来，发给她们照着图纸加工，加工完又统一送到小商品场去交批发商。没有钱买缝纫机的梅德安借给她们，然后再从她们后面得到的加工费中分期扣除。那个时候，安顺的小商品市场之兴旺，要超出浙江义乌等地不知多少倍。当时安顺的衬衣加工批发，在全国都是赫赫有名的。

留下美好的纪念

本寨村要发展，光梅德安一个人、光公益小组成员有积极性不算，只有全体村民、绝大多数村民都参与进来，本寨村才可能发生巨变。

扶贫先扶智，治贫先治愚。本寨村的小学原来是在一座危房中办学。梅德安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动员大家集资，先修整一下青龙寺，让小学生们先有个地方上课，然后就想方设法盖了一楼一底的新教学楼，毕竟娃娃们是本寨的未来和希望。新学校修好后，梅德安与寨子头德高望重的老乡绅商量，结合本寨村的实际，拟定了本寨村普及教育“十一条”，同时大力宣传和倡导“盘房子不如盘孩子”的理念。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在，本寨村有大学生200多个，在美国、澳大利亚、新加坡等国留学的有一二十个。

另外，为丰富大家的农闲、业余文化生活，梅德安还组织村里的文艺爱好者组成了文艺宣传队，村里面搞了文化站。

同时，针对村里出现的关于宅基地、婆媳之间、父子之间、夫妻之间、邻居之间的各类纠纷的扯皮事，梅德安邀请德高望重的寨老们为主体，加上党员、团员、村干部共21人，共同组成了本寨村道德评议和矛盾调解小组，由他们来协调和处理。哪个有理，到文化站去，敞开大门，让道德评议和矛盾调解小组成员给你评一评，让群众七嘴八舌的给你议一议，是非曲直，一评一议自然明了。梅德安的这种处理村民纠纷的方法方式，既避免了矛盾集中到村里面，又让这些寨老们发挥了余热；村民呢，对这些老人们的处理也心悦诚服，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