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时光隐匿,总有书本留存记忆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10-22
图片

“迟子建作品”(十卷)编辑手记    

两年前,我跟迟子建老师表达自己想要出版她的作品的愿望。当时的想法是出版一部中篇的单行本,要小而美(受不了丑书,我属于“外貌协会”),因此要精装,要小开本,要让人见了就得拿起、拿得起就放不下。因为“顾虑重复出版太多”,迟老师委婉地拒绝了我。

“顾虑重复太多”的名作家当然不止迟老师一个,那段时间我被这个理由拒绝过很多次,以致我想了很多“重复出版”的问题——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在三里屯(因为公司在附近,我午饭后常在三里屯商区散步),这里是全中国时尚潮流的尖端之地,路上行人永远如织,你偶或能见到十分新奇的装扮,错觉仿佛穿越古今,时空感完全混乱。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像是有所求的——我知道这就是所谓“时代的烙印”,是汉服或外太空服也掩盖不了的当下的印迹。这就让我想到,“经典”固然永流传,但不同时期的“经典”自会有(也必要有)时代特色、时代烙印。如果身为作家,却不能理解当下的时代,那么必然也会失去影响当下读者的创作力,那样的写作其实也纯属无效写作。

而能理解当下时代、又能成为经典的作家,真的不多。

图片

我从事图书编辑职业的时间并不长,但关于“文学经典”的事情我却想得很多。我就职所在是作家出版社经典文库编辑部——你从这个称谓就看得出来,它的创立便是为“经典”存在的,而它也确实如此,至今也以出版文学史上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见长。换句话说,我们编辑部已经出版的、和想要出版的,只能是已经成为经典的、或即将成为文学史经典的作家作品——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来自我个人:我总以为既然当了编辑,之前又读了那么多年书、受益于如此众多的文学作品,因此那些影响过自己的作家作品,总归有一天,自己是要把它们做成书的。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不妄负了自己也当过一遭编辑的人生。我不知道别的图书编辑是否也潜藏着这样的私心,但我成为图书编辑之初,我的部门领导(也是我至今的领导和合作伙伴省登宇老师)确实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你内心里是否有一份清单——想做出来的书的清单。

当然,我是有的,而且这份清单上,从始至终都有迟子建的名字。

图片

话说回来,那天在三里屯,被迟老师(以及其他名作家)拒绝的我,想到的是关于时间的问题。我想,这份清单依然在我心里,我依然在做书,经典也依然会留存……总之,我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不改初心,以及,继续等待。

提到初心,当然又会提及让编辑们丧气的话题了。近年来图书市场的不断萎缩,以及资本市场对几家民营出版巨头的加持,使得留给作家出版社这类传统的文艺类出版社的空间,并不是太多了。但我们依然在尽己所能,依然想在有限的资源和条件下,把图书出版的各个环节都做得好一些,更好一些,尽力在线上线下拓展更多一些的空间——这一切,也不过是源于,编辑们的初心。

巧合的是,三里屯“顿悟”般的一天后不久,迟老师忽然电话问我:“打算干图书编辑干多久?”

“我会一直干下去啊!”我回答。

但我内心已经了悟,问的是“初心”。编辑这份枯索无趣的职业,若不是有强大的热爱,确实不值得留恋,这是迟老师问话的所指。当然,也鉴于我是从“机关身份”到出版社做编辑的,迟老师才会有这样的疑问。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迟老师说:“我以前的责编都没有是一名作家的,因为你是写小说的同行,我期待着,要不交给你试试?”

“同行”的说法让我忐忑,但那瞬间也让我快乐地回忆起,我内心里确实曾有过这样的小念头——写作多年,我一直是出版合同上的甲方,我想做做乙方,这样才能更好地成为甲方。

这也算另一种“初心”吧?

图片

之后跟迟老师沟通编辑思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交给我的是她全部的中篇小说作品。而她想要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面貌呈现,身为编辑,这当然需要我先熟读全部作品——尽管这些年陆陆续续读过不少,但想到以编辑身份来面对它们,我依然觉得自己底气不足。

于是开始我们编辑部(两名编辑)开始四处寻觅迟子建中篇小说。首先是网购,而她的许多作品已经断货多年,电商平台上搜索,一屏都是让人灰心的“缺货”字样(当然对我们来说,多年缺货其实是好事)。间或有些二手书商家以高价售卖,我们就一本一本地买来,这样搜集,终究也没能齐全。好在我是北京市内几家图书馆的常客,每周六必去,朝阳区图书馆的借阅书架和期刊阅览室帮了我一部分忙,我在那里的旧期刊上找到了部分早期作品。只是迟老师的中篇小说数量多,创作跨越时间长,最后几部遍寻不得的作品,我只好向她求助。但因为她早期一直是纸笔写作【也许这也是她写得一手漂亮字的主要原因?我们这套“迟子建作品”(十卷)的套装,会附赠明信片以及颇具收藏价值的包装盒,上面都印有她专为这套书手书的题字,大家到时便可看到她神采飞扬的手迹】,她坦言用电脑写作比较晚,因此早期许多作品都没有电子稿留存。但她把手上仅有的一些书寄给了我,我相信时隔多年她自己现有的样书也存留不多。

这时是2019年岁末,深冬。

图片

随后疫情突如其来,防疫成为全社会头等大事。春节后居家办公,不知病毒何时放过人间。居家的日子先担忧,后无聊,逐渐却也风平浪静了——我们编辑部今年出版的几个“大部头”,都是在去年疫情最严重期间完成编校工作的,包括一千多页的《堂吉诃德》,六百多页的《巴黎圣母院》,等等——回想那段时光,看一会儿《巴黎圣母院》,再看一会儿迟子建作品,倒是有一种时空穿越般的深邃的宁静。人是宁静了,但时间却悄悄加快着步伐,读完迟子建所有中篇小说,不过瘾又读了所有短篇小说,倏忽已是盛夏,复工复产——希望这东西,终于像乌云后的日光一样,渐次显出踪迹。这期间,她从未催促过我的进度,每次说起,都是“不着急”,似乎一点不担心自己的书已经断货多年。

我花了几天写这套书的编辑方案,也许是有太多阅读感受累积在心里,写完才意识到邮件已达三四千字——如今浓缩起来,不过两句话,一是按主题编排,二是,要好看!

当然要好看,这么好的小说,值得最漂亮的封面。

图片

而封面装帧设计,也是花了我们编辑部最多心思精力的。作家出版社近年来出版的“余华作品”书系广受好评,从设计到发行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不过余华是男作家,风格与迟子建大相径庭,显然不合适。于是我们把编辑部近年已出版的名著的封面发给迟老师挑选,想要知道她的喜好。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还是“经典”两个字在蛊惑着我——我不想要转瞬即逝的流行,我想要的只是永不过时的“经典”——于是我发给她的,是莎士比亚、契诃夫、鲁迅和四大名著……

我们编辑部一直合作的设计师,在读过了迟子建作品之后,设计出了几套初稿,但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设计师的用心让我特别感动的地方在于,他找到了作家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北极村童话》的扉页,把那张扉页上的大眼睛小姑娘做了全新的设计。

想想吧,时光荏苒,三十多年后,作家社版的《北极村童话》中依然有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图片

随后我们发动了数十位设计师,开始了编辑部历史上最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比稿”。其间过程一度让数位设计师灰心,当然也让我们灰心,但编辑们在这时候能做的,不过是加油鼓劲,提供思路。于是我们每天轮番在期待和沮丧中度过,期待着惊喜,也在沮丧中振作。

给出我们惊喜的是设计师好言好羽老师,他才华横溢,又敏感认真,必然为这套书“锱铢必较”,从始自终与我们编辑相爱相杀、折磨与被折磨——这当然是编辑与设计师最好的合作模式。

最终终于等到了好的结果。一切都为这个“好的结果”。

图片

按主题编排,我觉得是对作家的尊重。对小说作者而言,永葆创作力十分不易,而其实大部分杰出的作家写了一生的题材,归纳起来也不过三四。对于迟子建这样能一直写下去,也确实在一直写下去的作家来说,将她不同时期书写同一题材的作品并列,才能更显出时光的印迹,更凸显着作家不被时光消磨反而越发光亮的创造力。

提到这十卷分别的主题,其实我们编辑部有一个能凝练更易理解的提法,它们分别是:北极村、伤心人、边地、少年、哈尔滨、情爱、市井、历史、先锋、俗世奇人——囊括迟子建中篇小说创作所有领域。

图片

从我跟迟子建老师联系,第一次表达自己想要出版她的作品的愿望以来,到今天正好两年,十本“迟子建作品”已经摆在我们编辑部办公室的显眼位置,时光仿佛在偷偷加速,把很多记忆都运载到未知的黑暗中去隐匿了,然而总有书这样的看似过时的东西会留下来,替作者、读者,也许还有编者,保存着记忆。

说到记忆,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迟子建的情形,是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在绍兴颁奖的夜晚。我是颁奖晚会的工作人员,当晚的职责是引导获奖作家进入会场落座并在恰当的时刻提醒他们上台。为增添绍兴特色,仪式开始前,作家们需要走一段“水路”,在码头坐上乌篷船,上岸便到会场。到今天,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个画面,就是迟子建坐在乌篷船的船尾,昏暗夜色,她表情略有羞涩,却很明亮。我已经忘了她那天是否一袭黑裙,但她坐在船尾的样子,我却始终印象深刻。

原载《北京日报》2021年10月12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