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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代的恐惧与狂欢

 明白知识 2020-07-10

    今人倾慕的所谓「魏晋风流」,大抵基于一种想象。

    魏晋品评人物有一套独立的话语,《世说新语·容止》中有很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一类的烘托性描述。后人通过书本,谁也说不清「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的王羲之是怎样的风范,于是就生出许多美好的浮想。

    一个时代的恐惧与狂欢

    [清]陈宇《羲之爱鹅图》

    《世说新语》展现的名士生活,大多长衣广袖,挥麈谈玄,或饮酒长啸,放浪形骸。他们生活上率性而放肆,艺术上自由而狂放,思想上豁达而叛逆,这种自由奔放,让后人心生神往

    但历史真是如此吗?

    那些高门名士,都是当世最顶级的贵族,时代真的允许那么多贵族无所拘束吗?

    01.

    魏晋风度与死亡

    在汉末以前,士人阶层都以清流标榜,凡事讲求仪式规矩,久而久之就变得十分固执和迂腐。重伦常,轻生死,这种道德标准与战国士风一脉相承,又在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得到了强化。

    是什么打破了两汉的伦理秩序?

    华中师范大学张三夕教授在《魏晋风度何为?》中概括说:

    「魏晋风度是一种特定的乱世风度,是一种死亡逼出来的风度,它的产生于东汉末年以降大规模的死亡现实与集体性死亡意识有着直接的关系。」

    汉末爆发大规模的黄巾军起义,其后董卓进京,群雄并起,战争频发。曹操是这一切的参与者,他大概曾带军经过荒废的村落,曾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远眺,因而在《蒿里行》中发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沉痛感叹。

    战争之外,还有天灾不断,病疫肆虐,建安二十二年(217)的一场大瘟疫甚至波及到了曹魏军营与重镇邺城。再显贵的名士也难逃病疫,「建安七子」中有五人都死于这场瘟疫。

    被誉为「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正丧命于这一年,曹丕与他交情颇深。葬礼上,曹丕对同来的文士们说:「王粲生前喜欢驴叫,我们每人叫一声为他送行吧。」于是葬礼上驴鸣此起彼伏。

    喜欢驴叫,驴鸣送葬,这些事滑稽、怪诞,若放在魏晋前后的汉唐盛世,当是惊世骇俗。中国自古就有一套严格的送葬礼仪,但此刻曹丕都抛却了,他在真切地体会生死之别,诚恳地想用一些行动送别朋友。

    生灵涂炭的现实催生了人生短暂无常的感叹,曹操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们知道人生不过数十载,那么遵循伦理纲常有什么意义?

    这一代文士对生命本身有着前所未有的执着,李泽厚称之为「人的觉醒」,他进一步阐释道:

    「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

    既然生命短暂,及时行乐如何?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道「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然而魏晋时代享乐也被死亡的阴影环绕,王羲之很快又联想到死亡,陷于「固知一死生为虚诞」的感叹。

    一个时代的恐惧与狂欢

    [明]文徵明《兰亭修契图》(局部)

    其实纵情享乐也常常不能如愿。魏晋嬗代之际,政局诡谲多变,名士们朝不保夕,鲜少能全身而退。从孔融到何晏,再到嵇康,魏晋时期的大批名士,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阮籍少年时有经世之志,后来却靠「口不臧否人物」而「不与世事」,方得善终。他用白眼看厌恶之人,他去给不熟悉的少女哭丧,他驾车游荡,前方没路了就停车大哭,于是便有了「穷途之哭」的典故。

    阮籍这些荒诞不经的举动,其实是一种无奈的、自保式的逃避,他压抑的痛苦,只能以这样非常规的方式宣泄。

    02.

    药与酒的狂欢

    阮籍爱喝酒,嵇康喜好服五石散,这些名士放浪形骸的举动作为魏晋风度的表象,很快辐射到了整个士族社会。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指出:

    「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

    一个时代的恐惧与狂欢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是鲁迅1927年的一次著名演讲,以「魏晋风度」一词概括魏晋时代的文化风貌也始于此。讲稿后收入《而已集》。

    他们没有阮籍的痛苦,却学会了阮籍的饮酒。就如东晋王恭所讥讽的那样,名士不必有多高的才学,只需要熟读《离骚》,外加平日无所事事,会饮酒,就可以称之为名士了。

    个体的堕落与放荡,因其个人境遇,可视为变相的生命欲求,比如阮籍连月醉酒以躲避司马氏招揽,坚守本心同时保全性命。然而当群体进入这样的狂欢状态,醉生梦死成为一种社会风尚,终归是无可褒扬的。

    这样的风气传袭至南朝,士族更是日益萎靡。《颜氏家训》描绘南朝士人熏衣傅粉,宽袍博带,望若神仙。他们交游广泛,但不学无术,宴会赋诗都要提前找人代写。

    《颜氏家训·涉务》记载了一则故事。南朝的王复官至建康令(南京市市长),但不会骑马,甚至没有见过马。当看见一只马跳跃嘶喷,他惊恐地说「这分明是老虎!」

    许多王复般的士人凭借家世进入仕途,他们平步青云,把持了最清要的官位,却以不做实事为荣,竟日交游、谈玄、饮酒或吃五石散。这样的时代定然是病态的,然而从魏晋到南朝,这种情况愈发显著。

    03.

    魏晋追慕

    当隋唐用武力统一南北,魏晋风度也被收纳进新时代的精神风尚。魏晋时期士人的个体自觉、对生死的反思,已深刻眷写进了士大夫精神中。

    但魏晋风度的内核总归是痛苦的,痛苦的个人或充满痛苦的王朝,对魏晋风度就会多一些思慕。

    魏晋人物是后世怀古的重要对象,李白感受嵇康的心境写下「谁传广陵散」,在《梁园吟》中写道「却忆蓬池阮公咏」追忆阮籍。他热衷功名却未能在官场一展抱负,天性中的狂傲不羁遭遇现实的打击,这样的矛盾正与魏晋风度有所契合。

    但生于盛唐的李白,他个人的苦闷与魏晋时代性的痛苦彷徨还是不一样的。李白也爱喝酒,经常酒后写诗直抒胸臆,不像阮籍醉酒是要佯狂自保。相传阮籍醉酒后作琴曲《酒狂》,但他醉后大概是不会写诗的。《文心雕龙》评阮籍诗主旨晦涩,因为每一句真情都表达得深远隐晦。

    一个时代的恐惧与狂欢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阮籍部分

    而由于政治、社会等原因,元朝呈现出与魏晋时期相似的社会状态。元代文人大多特立独行,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对魏晋士人也多有褒扬和模仿。文学家张洲在《倪瓒诗画汇通研究》 中对元代文人的评价说:

    「他们寄情山水,抒发内心,无论是诗文还是绘画,都以魏晋遗风为宏旨,意潜而重情。」

    这些后世文人有感于自身境遇,他们回顾历史,在魏晋士人身上找到了情感的共通,因而在追仿魏晋风度中寄托心灵的苦闷。

    但痛苦是无法完全相通的。魏晋时代在死亡阴影与政治高压下以痛苦淬炼出的风度,今人追慕怀想,但不能感同身受,这也未尝不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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