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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苏记】黄州临皋亭: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

 真友书屋 2021-10-23

元丰三年(1080)五月二十九日,苏轼的家眷合计二十多人来到黄州,可能是东坡觉得继续信在定惠院内有诸多不便,于是他从那里迁居到了临皋亭。

此亭又名回车院,乃是北宋时期的驿站,按照朝廷的规定,受贬官员无资格居住在官舍中,而驿站亦算官舍。苏轼能得以迁居临皋亭,首先是得到了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帮助,二则为武昌太守朱寿昌从中予以疏通,故在迁居之后,苏轼给朱寿昌写了封感谢信:“已迁居江上临皋亭,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想味风义,以慰孤寂。”

苏轼对这个新住处颇为满意,他在《临皋闲题》中写道:“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问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此文又名《与范子丰十首之八》,东坡向范子丰描绘临皋亭所处的位置,该处距长江仅几十步,于此可以看到大江浪花奔涌,其水质清澈,看上去像巨大的雪堆在滚动,这让他联想到家乡峨眉山雪景之美。东坡极具名气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创作于临皋亭。此词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应当是本自该文中的峨眉雪水一句。

东坡很喜欢长江之水,他自称饮用水和洗澡水都取自江中,这里的生活便利,使得他没有患思乡病,他觉得长江之水有一半来自峨眉雪山,所以他在临皋亭前饮用长江水,也算是饮用家乡之水。他以那独特的达观来看待自然之景不归某人所管辖,只要有闲心赏景,自己就是风月之主。

那时的范子丰也刚造了一处庭院,东坡拿临皋亭前的美景与之相较,虽然这是戏谑性的偷换概念,但可窥得移居之后他心情颇佳。东坡心情好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居住于此不用交两税。

宋代规定农民必须交纳夏税和秋税,《宋史纪事本末》卷三七载:“(熙宁三年十二月)戊寅,行募役法。先是,诏条例司讲立役法,条例司言:'使民出钱募人充役,即先王致民财以禄庶人在官者之意。’命吕惠卿、曾布相继草具条贯,逾年始成。计民之贫富,分五等输钱,名'免役钱’。若官户、女户、寺观、单丁、未成丁者,亦等第输钱,名'助役钱’。凡输钱,先视州县应用雇直多少,随户等均取雇直。又增取二分,以备水旱欠阙,谓之'免役宽剩钱’。用其钱募人代役。”

王安石推动的税改,规定百姓要向官府交纳一定税钱,凡是交纳过助役钱的百姓就可免除徭役。东坡被贬到黄州后,此时还没有买过地,所以他不用交税钱和助役钱。

虽然有这样的达观,其实那时的苏轼还没有从心理上完全摆脱乌台诗案的阴影,他在《迁居临皋亭》一诗中写道:

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岂无佳山水,借眼风雨过。归田不待老,勇决凡几个。幸兹废弃余,疲马解鞍驮。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澹然无忧乐,苦语不成些。

此诗大量用典,起首四句本自《晋书·天文志》,东坡于此借此想说明人生在世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虽然他以仁义之心来做事,但仍然难逃饥寒,无论饮食起居,他都常处在危惧中,他祛除这种心理的方式,乃是观赏自然美景,这正是他喜欢临皋亭的原因所在。但美景不能疗饥,所得与所失相抵,让他的好心情打了折扣。

虽然有这样的感慨之心,但纪晓岚在评此诗之时,却说该诗“有兀傲之气”。其实那时的苏轼确实有一段拮据的日子,家眷来到黄州后,由于他洒脱的人生观,他没有太多的积蓄。此前苏轼出任杭州通判时,湖州穷秀才贾耘老曾向苏轼介绍过节俭度日的经验,《乌程县志》载:“贾耘老原名贾收,喜饮酒,家贫。”

苏轼很替贾收的日子发愁,他在《次韵答贾耘老》中云:“五年一梦南司州,饥寒疾病为子忧。”为此,他给贾收予以不小的帮助,并且还帮贾由纳一妾。但那时的苏轼并没有想到贫穷这件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而今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都指望着他来吃饭,东坡也只能精打细算。他在给秦观的信中写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用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答秦太虚书》)

初到黄州时,东坡的薪奉也已断绝,他只能节约度日。苏轼计划日用的方式很特别,每月初一他从积蓄中拿出四千五百钱,然后将这些钱分为三十串,一并挂在房梁上,每天早晨用挂钩挑下一串,以此作为一天的花费。然而东坡担心自己控制不住继续花钱的欲望,当他挑下一串钱后,就把画叉藏起来,以此保证的花费不超过一百五十钱。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是把这点钱花光,如果这一天没有花完一百五十钱,他就将剩余的部分储藏在一个大竹筒内,等有客人来时,他就用竹筒内的钱招待宾客。

苏轼明确地说这是贾耘老教给他的办法。即使如此,以他现有的储蓄,按这种方式也仅够维持一年多。等储蓄花完怎么办,东坡很达观地跟秦观说,到时再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之不以此为虑。

想来苏轼是在宽慰秦观,当时他确实有经济方面的压力,当家眷还没有来到黄州时,苏轼已经开始发愁生计问题,他在给章惇的信中写道: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

那时的黄州经济不发达,物价很便宜,如果苏轼只是个人居住于此,应该没有生活压力,而今苏辙要把苏轼的家眷都送过来,以至令苏轼有了饥寒之忧,所以他才想出了贾收教给他的计划用钱方式。等家眷到达黄州后,东坡与其妻王闰之商定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只能一酒一肉,如果有客人来,只能添加一道菜。宋赵令畤的《侯鲭录》中载有此事:

东坡在黄州,尝书云:东坡居士自今日已往,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不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愿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想来当年的一百五十钱数额不大,除了日用外,餐食仅能这么简单,东坡把他的规矩向朋友们广而告知,为了对等,他说别人请他去喝酒,也可按此规矩来置办酒菜。即使如此窘迫,苏轼也能找出给自己如此做的理由,他总结出三点,一是安分养福,二是少食养气,三是节约钱财。

如此这般的生活,其实主要是缘于不得以,这正如他给李公择的信中所言:“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之不得已也。然自谓长策,不敢独用,故献之左右。住京师,尤宜用此策也。”

虽然是不得以的办法,然却是平安之道,这正是东坡奉劝朋友也要节俭过日子的原因所在。但生活的拮据没有限制苏轼对自由的向往,元丰五年(1082)九月的某天,苏轼与客人在雪堂夜饮之后,乘醉返回临皋亭。那时已是半夜三更,家僮已经熟睡,苏轼敲门,家僮没有听到,苏轼只好站在长江边去听江湖拍岸,之后他写出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词最后一句颇有孔子所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该词传播开来后,引起了不少的误解,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称:

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不出,或疑有他疾。过客相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于许昌者,景仁绝不置疑,即举袂大恸。召子弟具金帛,遣人赒其家。子弟徐言:“此传闻未审,当先书以问其安否,得实,吊恤之未晚。”乃走仆以往,子瞻发书大笑。故后量移汝州谢表,有云:“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

苏轼患了眼病,只能杜门不出,有人怀疑他得了恶疾,但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苏轼病死了。有人把这个传闻告诉了身在许昌的范景仁,范闻讯后大哭,还准备一些吊丧之物要派人送到苏轼家。有人跟范说这种传闻最好先写封信去证实一下,如果确实如此再吊丧不晚。于是范景仁派人前去询问,苏轼得范书后大笑不已。但这个传闻并没有就此平息,《避暑录话》中接着写道:

未几,复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聸鼻鼾如雷,犹未兴也。

又有传闻说东坡填完这首《临江仙》后不久就乘船飘荡江湖一去不复返了,黄州太守徐大受闻听此讯后大为惊恐,因为朝廷把被贬之人安置在他所管辖的知州内,罪人若逃离,州守也有罪。他立即前往临皋亭去查看,而苏轼正在那里鼾声如雷的大睡,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徐大受担忧此事,一是缘于职责所在,二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很爱惜苏轼之才,《春渚纪闻》载:

公在黄州,都下忽盛传公病殁。裕陵以问蒲宗孟,宗孟奏曰:“日来外间似有此语,然亦未知的实。”裕陵将进食,因叹息再三,曰:“才难。”遂辍饭而起,意甚不怿。

苏轼的超人之处,就是在厄顿之时不会人穷志短,他居住临皋亭时期,依然在享受艺术,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卷二中写道:“苏子瞻内翰尝得永升画二十四幅,每观之,则阴风袭人,毛发为立。子瞻在黄州临皋亭,乘兴书数百言寄成都僧惟简,具述其妙,谓董、戚之流为死水耳。”

此文所本乃是苏轼所撰《书蒲永升画后》,该文乃是论述绘画中水纹技法高低的名文,苏轼在此文中首先称:“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至以手扪之,谓有窪隆,以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釐间耳。”

就绘画技法论,画家大多画出一些水波细纹,技法高一些的画家能够画出波浪的起伏,让人有想摸一摸的冲动,以此说明这种波浪的凹凸感很明显。苏轼认为这种画水方式没有达到极致,他最推崇的画家乃是唐代的孙位和孙知微,但就算是这两位大画家所画之水,在苏轼看来也比不过他的乡人蒲永升,当年蒲永升给他画了二十四幅水图,每当盛夏之时,苏轼在屋中将其悬挂起来,顿然感到凉气逼人。如果是实景描写的话,蒲永升的水图简直堪比今日之空调,在苏轼看来,有些画家画的是死水,而蒲永升所画则是活水。

从死水活水之论,足见苏轼有很高的艺术欣赏力。此跋的落款是“元丰三年十二月十二八日夜,黄州临皋亭西斋戏书”,这正是苏轼最为困顿之时,其既然能于此欣赏朋友的画作,其胸襟之宽广,少有人能及。

关于临皋亭所在的位置,北宋许端夫在《齐安拾遗》中称:“夏澳之侧,本水驿,有亭曰临皋。郡人以驿之高坡上筑南堂,为先生游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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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皋亭路路牌

而今该亭早已被毁,我从网上查得仅有遗址碑在。探访完承天寺遗址,沿着原路回到青砖湖边的休闲区,再向那几位老人请教定惠院在哪。其中一位老人指着青砖湖对岸的大道说,慢慢走就能看到标牌。谢过老人的指点,边走边看,问过几个商户,所言方向相反,我还是觉得老人的所言更为准确,于是又向前走出一百余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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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侧均是高楼

此刻又有一位老人快步从我身边走过,我马上跟他打招呼,向他请教定惠院遗址所在。也许是我未能说清,这位老人一时想不起在哪里,我向他出示手机中的照片,老人立即告诉我遗址牌的位置。也许是他浓重的当地口音再加上戴着口罩,我未能听清他所说的地点,于是老人一挥手说要带我前去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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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后门

刚想拐入一条小径,无意间看到了临皋路的标牌,见此大为兴奋,马上于此拍照。老先生却一直冲我挥手,看那意思是说我应当去拍遗址碑,不用忙着拍此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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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碑

临皋亭路很窄,两侧盖满了高楼,已经没有任何旧迹在。大约走出一百余米,来到一小区门前,老人站在门口大声地讲述着什么。进小区内拍照,我最担心保安阻拦,而老人完全不以此为意,他的叫喊声果然让两位保安聚集了过来,我无法制止,只好硬着头皮走入小区,竟然没有受到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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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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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认

临皋亭遗址碑就处在小区后门旁的绿地上,其落款是湖北省考古学会、黄州东坡文化研究会,由文物和文化两个部门共同来确认,说明此遗址准确无误。我转到遗址碑的后方,隐隐地看到后面刻有介绍文字,但小区内的绿植将其遮挡了起来,令我无法拍照。带我前来的老人立即走入花园中把植物托起,终于使我大致拍清楚了后面的文字。该段文字除了介绍苏轼在临皋亭创作了哪些脍炙人口的诗文,还说苏轼正是在这里“登上了文学创作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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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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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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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山为平地

对于临皋亭后来的变迁,此文中写道:“自南宋起至元、明、清各朝,临皋亭历为东坡胜迹之一,其址毁于20世纪60-70年代辟山开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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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教育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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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峰宝邸小区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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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无痕

拍照完遗址碑,老先生问我还访哪些遗迹,我拿手机向他展示。老人说他带我前去探看,我随他穿过这个面积不小的小区,走到正门时方看清此小区名为文峰宝邸,以我的想象,小区名称应该跟临皋亭有关,正如简介上所说,苏轼是在这里创造了巅峰级的作品,他居住过的临皋亭当然也可称为宝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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