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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开 一 笨师父教傻学生 在《射雕英雄传》里，全真派高手丘处机在嘉兴与江南七怪因误会而相斗，后解释前嫌而相知。 他建议与江南七怪分头寻找郭家杨家之代，各自教他们武功，十八年之后让两个孩子到嘉兴“醉仙楼”来一决胜负。 这奇怪建议让“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但他们竟然接受了丘处机的提议。 武林中人一诺千金，这么无厘头、没头绪的事情，他们竟然说干就干了。 江南七怪为了寻找郭家之后，追踪狗官段天德从江南到了漠北，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六岁的郭靖，却又遭遇了“黑风双煞”。老大柯镇恶突发毒铁藜刺瞎梅超风的双眼，老五“笑弥陀”张阿生被陈玄风打成重伤不治而亡。而主角光环护体的郭靖一出场，就拔出匕首刺死了陈玄风。 江南六怪埋葬了老五张阿生后，在大漠中住下来教郭靖学武艺，十年如飞而逝。 也许是因为老五张阿生死在塞外，也许是执念要在比武中战胜丘处机的弟子，江南六怪对郭靖要求特别高，训练特别苦。郭靖悟性不高，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他每天刻苦训练，但进步缓慢，成绩很差。 江南六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命运不好，为武林大义而不远万里辛辛苦苦深入不毛，还牺牲了一个好兄弟，却换来了这一蠢笨的学生。 就像是六位主科老师，唐门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不可谓不敬业爱岗。可无论多么努力地天天布置一大堆作业，要把独门绝技倾囊以授，郭靖就是学不好，练不精。 江南六怪一直没明白：不是郭靖蠢，而是他们笨。 郭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怎么在马钰道长帮助下就能进步神速呢？怎么在洪七公教导下就能练成“降龙十八掌”了呢？ 江南七怪急公好义，侠义心肠，却是典型的“庸师”。 他们的问题归纳如下： 一，他们自己武功平常不懂得反思，却埋怨郭靖是个笨蛋； 二，他们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只会把六人武功灌输给郭靖； 三，他们不谙武功精义，不懂得培根固本、内外兼修才能登堂入室。 这样的老师要教出好学生，不亦难乎？ 二 学习要做减法 江南七怪在武林中享有一定的声望，依靠的是“团队的力量”。 他们七人义结金兰，同生共死，在群殴中可以发挥各自特长取长补短，从形成很强的战斗力。单打独斗，他们中每个人都很平庸，只是武林中三流角色。在嘉兴法华寺，丘处机单挑江南七怪加焦木大师，靠了柯镇恶毒铁藜暗算，双方也只是打成平手。 老二“铁扇子”朱聪资质最高，他无数次回想与丘处机对战的过程，那次决战的场景历历在目，可就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这就像一个学生没日没夜地刷题，高考时还是名落孙山。 为何？没有进行过自我反思，没有发出“灵魂之问”——即，为何他们武功这么低？是先天局限？练功不够勤？对武学缺乏悟性？缺乏真正高人的指点？ 江南六怪武学造诣不高，却缺乏反思精神。一开始，他们对教好郭靖信心满满，后来发现郭靖学不好学了又怀疑人生，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教学方法有没有问题。另外，他们自己对于武学的理解也很粗浅，却从未见他们向其他武学高手请教过。与丘处机“化干戈为玉帛”之后，面对这位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为何就不能向他虚心地请教武学精义呢？哪怕丘处机肯稍微指点一下迷津，江南七怪或许就能有了新的感悟而突破个人的局限，“笑弥陀”张阿生也就不会感慨自己学艺不精，命丧塞外了。后来，剩下了江南六怪，他们在大漠中更为难得地遇到全真派掌门人马钰道长，却仍然一点请教对方的念头都没有。难道，他们对自己的武功造诣，就是这么“三个自信”了吗？难道他们没有碰到丘处机一败涂地，碰到梅超风差点全军覆没吗？ 江南六怪教郭靖确实尽心尽力了。但方法不对，水平又低，难免捉襟见肘。 他们见郭靖学不好：“……也不免灰心，自行谈论之际，总是摇头叹息，均知要胜过丘处机所授的徒儿，机会百不得一，只不过有约在先，难以半途而废罢了。（第五章“弯弓射雕”）” 其实师父武功不高，弟子不一定就武功低迷。但要知己知彼，才能真正实现“教学相长”。 如果江南七怪学识博一点，悟性高一点，懂得自我反思，学点教育方法，郭靖也可能有很大的进步，起码不会差到让他们气得要吐血。 江南六怪各有独门武功，但这些武功之间差异太大，也没有兼容性。内功精湛、天赋异禀的杨康来学，进展可能会迅速得多。但让郭靖每天六门功课一起学，放完铁藜练马鞭，学完剑术学铁扇，只能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了。 郭靖虽然算不上天资聪颖，但也不是天生笨蛋。他是一个正常孩子，或者说一个“普娃”。家有天才，是幸运的；家有“普娃”，也不用沮丧。关键要找到好老师，学习“返璞归真”。 对于一名普通的学生来说，我们不必追求“全面发展”，而是要反转思考“偏科”的好处。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偏科才是真教育》，建议教师和家长尊重每一个孩子的不同天赋，让他们再发挥自己的特长，而达到“一招鲜，吃遍天”。 今年夏天开始的新教育改革，究其本质而言，就是尊重学生的差异，爱护他们的天赋，让教育回归本质，要激发学生的个人潜能，发掘他们的专长。 从郭靖练武的经历来看，哪怕他只说单独跟韩小莹学习越女剑，武功也会高很多。 每一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就算是天赋异禀、理解力超强的人，如果爱好过多，学得过杂，也会最终学艺不精，而无法晋级为一流高手。 《天龙八部》里，武学大师无涯子有两个徒弟：苏星河与丁春秋。苏星河兴趣广泛，无所不学，无所不知，都停留在一般高手的程度；而丁春秋则专心致志埋头苦练，最终变成了超级高手。苏星河学会的那些驳杂知识，仅能练成二流武功，用来吓唬三四流低手是够了，碰到师弟丁春秋却只能束手就擒。他后来摆下了“珍珑棋局”，为师父无涯子寻找天资聪颖的奇才，可以得到无崖子传受卓绝内力，替他击败恶徒丁春秋。长得很丑的小和尚虚竹误打误撞中解开了这个棋局，命中注定地获得了无崖子的无上内力而“脱胎换骨”，最终练成了绝世武功。 即便是虚竹那么糟糕的资质，无崖子帮他“脱胎换骨”之后，仍然能学会卓越的武功，与萧峰、段誉并称三大高手。郭靖的资质无论怎么不好，也不会比虚竹差多少。遇到真正的名师，教正确地修炼，他也一样能学好。 高明老师做减法。马钰道长只是教他“呼吸”和“睡觉”。 然后，郭靖就睡了一个好觉。 没想到，看起来很笨的郭靖，竟然在遇到马钰道长之后，学会了睡觉，学会了全真派内功心法之后，再回去学六怪的武功，就得心应手了。 作为读者，我们恐怕也没想到，破解当今教育谜团，也是要从最简单处入手：那就是做减法。 家长们不肯、不会做减法，那就由教育部大包大揽一刀切。 看起来有点简单粗暴，但是偏方治大病啊。 另外，看起来有点愚笨，但仁义厚道的郭靖其实有一个超过六位师父的优点，那就是他虚心好学，勇于求教，见到武学高手会磕头行礼拜师学艺。 他见马钰道长轻工卓越，像鸟一样轻盈地飞上悬崖绝壁，“……忽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 郭靖……见到那道士面色慈样，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硬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拼命苦练，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第五章“弯弓射雕”） 好学，不倦，让郭靖超越了自己的六位师父。 三 好老师太重要 郭靖随马钰道长练功： 如此晚来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勤练之后，终于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第五章“弯弓射雕”） 江南六怪不知道郭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到有点奇妙，然后自己找了个理由解释一下就“自得其乐”了。这种不明所以地乐趣虽然也可以成为一种乐趣，却是属于“吃瓜群众”的傻乐，是不明所以不能进步的娱乐。 而想要练成绝世武功，如此糊里糊涂是不行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先天的局限。悟性不足，身体条件差，如果没有明师的知道，一个孩子很难突破自身的局限，达到高手境界。 江南六怪只练外家功夫，像“笑弥陀”张阿生那样只是一身蛮力，但碰到丘处机这样的内家高手，一掌斫下，照样骨折重伤。 江南六怪自己是靠苦练而小有成就的，他们也只是懂得苦练，一味地给郭靖加量，就像老师给学生布置海量作业，把孩子累得够呛，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在真正的好老师马钰道长眼里，这样不讲道理的苦练，就等于蛮干。 马钰道长宅心仁厚，道德高尚。他觉得师弟丘处机行事鲁莽容易招来麻烦，又深知江南七怪武学局限很难教好徒弟。为了不伤了江南六怪自尊，他并没有一开始就现身指点江南六怪，揭露他们的教学手法有误，而是采用了迂回方式，先帮助郭靖提高学习效率——他精心设计了一个能吸引小孩子注意力、激发他们学习兴趣的小节目——在郭靖和华筝面前施展卓越轻功攀上悬崖救下两只白雕幼鸟，这让小家伙对他产生了深刻印象。而郭靖表面很笨，实际上心里很清楚什么人是真正的高手。他诚心磕头拜师之下，马钰道长答应教他，吩咐他夜里悄悄爬上悬崖，然后在小家伙累得筋疲力尽时，教他正宗内功心法——“睡觉”。 马钰道长公开课的第一招，就是“返璞归真”。 所谓“返璞归真”也者，就是让郭靖学会“睡觉”（也学会调理内息）。如此半年下来，就出现了本节开头的那一幕：原来江南六怪拼命教他都教不会的各种招数，郭靖竟然又快又准又好地做到了。 后来，马钰道长与江南六怪说明前因后果，六怪也明白了郭靖突然武功长进的奥秘之后，勉强接受了这种“砸场子”式的教育模式。马钰道长教郭靖修炼正宗内家心法的“降维打击”，让这个愚笨少年真正地“脱胎换骨”了。 后来比武日期临近，郭靖受命入关去江南嘉兴赴约。 路上，他因心地善良帮助对方而得到了古灵精怪的黄蓉的欣赏，又偶遇武学宗师北丐洪七公——黄蓉每天变着法子给美食家洪七公做顶级美食，“哄骗”洪七公教郭靖绝世武功。洪七公一则贪吃黄蓉的美食，二来喜爱郭靖的质朴纯正且修炼过全真派内家心法，于是答应了。而且，让这个笨小孩学会了丐帮的绝世武功“降龙十八掌”。 洪七公一反海量作业模式而做减法，每次只教郭靖一招，一练就是十天半个月，务必精熟之后再练下一招。 郭靖也有自己的特点，他练武很专心，一招总要反复训练无数次，直到真正掌握为止。他遇到明师又会虚心求教，加上有全真派内功心法打底，武功每天都在飞速进步，到后来突破了个人天赋的天花板局限，而跃升到天赋之上。 这可谓是武学教育史上的奇迹。 突破性个人天赋天花板的奇迹，由著名的好老师马钰道长和洪七公共同造就的。前者给他打好了基础，后者属于学术大师研究生潜心修炼，而突破人生的屏障。 2021年10月24日于多伦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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