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寄人间雪满头

 aladdinzh 2021-10-25

今 日 导 读

我遇到了一个女生

与一场延续已久的梦……

一.

图片

第一次清楚地记住姜晓雪这个人,是在去年暑假开学后的图书馆里。

又一批的新生刚刚入学不久,馆内人流和借阅量都陡然大增,我正忙着归类今天归还的书籍,在路过一排书架时,便听见对面传来两个女生窃窃私语的声音。

“喂,就是'那个’吧?”书架对面,一个用杂志掩住下半截脸,美甲做的近乎夸张的女孩朝着阅读区的方向指指点点,“就是上学期在系里出了名的'那个’?”

“哪个啊?”她的同伴显然不明所以,还试图从书架间探出头去,张望对方所指的方向。这一冒失的动作瞬间就被前者拽了回来,美甲女孩将同伴拉到书架的另一头,用愈发兴奋而压抑的声音提示道:

“哎呀,就是'那个’啦——为了拿到保研名额,跟老师搞七捻三的那个……中文系的,去年闹很大的那个!”

“哦哦!”同伴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也很快进入到美甲女孩的情绪中,同样压低了声音道,“真的假的啊?不是说得了抑郁症休学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着也不像有病的样子嘛?”

“谁知道,一开始有没有病还不清楚呢。”美甲女孩朝着书架后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是发现有人,于是乎接下来的对话声愈发微若蚊吟,终于到了几不可闻的程度,“不过毕竟是可以拿身体当筹码的人嘛,或许恢复力惊人,也不一定……”

听罢这段对话,我下意识地向着阅读区转过头去——此刻坐在临近书桌前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白色连衣裙和米色短袖外套,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棂笼在她身上,于是乎便剪出了一个略显单薄却十分娴静的侧影。

但不知为什么,在几乎座无虚席的阅读区范围内,唯有她身边和对面的这两排,落座者寥寥可数……无声的空旷愈发衬托了那剪影的单薄与寂寞,也令暮夏时节的馆内忽然之间,仿佛骤降了几摄氏度。

然而当时的我,只是记住了这个单薄女孩的模样,并没有与她进行过包含眼神在内的任何交流……我是个慵懒的人,除了阅读和书写,对于其他事物尤其是学校中的种种八卦都兴趣不大。

晚自习时间过后,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便如同其他学生一样,陆续返回了宿舍,我独自在寂静的图书馆内沿着阅读区逐排检视有没有学生落下的遗物,然后就在其中一排座位上发现了一本书。

熟练地翻开末页,图书馆购入章赫然在目。我无奈地叹一口气,正根据书脊上的标记寻找着它本应从属的书架位置,就在此时,一张纸片从书页中掉了出来。

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那是一张浅茜色印有牵牛花的书签,上面用黑色圆珠笔抄写了唐诗人王维的一句五言: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诗句是苍凉而疏阔的,可是字体却显得异常娟秀,像是女孩子的笔迹。

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想起傍晚时分,那个似乎曾落座在这一排的单薄身影……没来由地,我将书签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只是书签上的一句诗摘而已,但为什么……我会潜意识地感觉这就是写给我的?

二.

图片

事实上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困扰:时常做梦。

这对于常人来说恐怕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时间都在睡眠,而其中恐怕至少有一半时间会做梦——可是我的梦境却有些非同寻常:它不仅是连贯的,而且还在反复上演同一幕场景……

自我十七岁以来,这个梦境便时时纠缠着我,大约每年都会在随机重复个一两遍,从无例外。

这天晚上,我的梦又开始了:有关梦的第一幕永远是如豆灯光照亮的一隅茅顶,我挣扎着醒来,翻身看见家徒四壁的一间土屋,以及左小腿上层层包裹的厚厚一圈绷带。

“你醒啦?”似乎是被我发出的闷哼惊动,门帘一挑,一个身着粗布古装的女子端着个木碗走进来。

她看起来并不秀丽,但整洁宽阔的额头和灵动的眉眼,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亲近……

女子将木碗放到炕沿上,伸手翻看了一下我腿上的绷带,“伤口还没好呢……要不要喝点水?”

“这里是……哪里?”梦中我依稀是这么问的,女子似乎也回答了一个地名,但声若蚊吟,我始终没能听清。

梦中的我似乎仍旧处于极度的忧虑恐慌之中,在听到回答后便急急问出了又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你一个。”女子见我起身困难,好心地将水碗递到我嘴边,“是你的马把你驮到我们村里来的,正好走到我家门口你就摔下来了,没看到有其他人呢。”

“那……我的马呢?”入喉的凉水让我干涸已久的咽喉有了些许活气,头脑似乎清晰了一些,一匹漂亮的红鬃马的形象在眼前若隐若现……

女子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惭愧:“死了,它也中箭了,你摔下来以后不久它就倒下死了……马肉被村里人割走了,我用马皮去村头的郎中那里换了些药,才好与你治伤……”

“噢……”梦中的我喟叹一声,便再没能说出什么来。无垠的悲伤与沉重的倦意袭上身来,将我再度拉往沉睡的深渊。在浑浑噩噩之际,我似乎听见面前的女子提高了些许音调,语气飞快地在说些什么:

“喂,你是河对岸的士兵吧?仗打得怎样了?胡人有没有退?你在军营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圆脸有酒靥的男孩?大概这么高……他是我弟弟,去年被你们征招入伍的,一直没得信回来……喂,醒醒!你先别睡啊……”

难以抵挡的困倦令我丧失了意识,再醒来时,耳边便是手机闹钟那聒噪的起床铃声了。

三.

图片

再一次偶遇姜晓雪,是在一周后,学校的大操场跑道上。

说是“偶遇”有些牵强,但是也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定义——我有晨跑的习惯,那天正沿着跑道不疾不徐地绕着圈,抬头却看见姜晓雪迎面走来,怀里抱着一摞书,看见我时忽然顿住脚步,眉眼含笑地招呼了一声:“郑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的?”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在她跟前停下了脚步。

单薄的女孩在阳光下仰面笑得明媚,仿佛下一秒就会蒸发在空气中一般:“图书馆门口的职员告示栏,有您的名牌。”

“哦。”我回忆起图书馆门口那张“不忍直视”的证件照,脖子被勒紧的领带和白衬衫挤到几乎看不见,配上那幅酒瓶底眼镜下的枯瘦尊荣,看起来像是只处于惊吓状态中的眼镜猴——照片下方的确配有我的名字:郑千秋。

“有什么事吗?”我不无尴尬地抓起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油汗,转头却见姜晓雪低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发愣。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自己的左腿——小腿胫骨处有一小块铜钱大小的胎记,若不细看,倒像是腿上粘着的一小片黄叶。

“呃……怎么了?”姜晓雪的眼神让我愈发有些局促,这时候跑道后方有一对学生情侣并肩跑近,我能够察觉到他们在擦肩而过时向我们投来的好奇目光。

仿佛是被这一道目光惊醒,姜晓雪忽然抬起头来,从怀中抽出了两本书递给我,盈盈笑道:“之前借了两本书,快到期限了,但是这两天有些忙,一直抽不出空去还书。今天正好在这里遇到了,想问下郑老师可否代我还书?”

“哦……那先给我吧。”稍微有些自我为中心的小请求,但并不过分,且对化解当下的局面似乎有进展作用。

我不是一个善于跟异性交往的人,自从被交往六年的前任甩了,破罐子破摔放弃出国留学机会,选择留校当一个庸庸碌碌的图书管理员以后,我便几乎再没有跟年轻异性单独相处过了。

所幸女孩在交付图书以后马上便转身离去,我也顺势结束晨跑,揣着两本书踱向图书馆。打开书本检查内页时,又一张书签滑落出一角:仍旧是柔媚的茜色牵牛花,上面抄写的也同样是王维的诗句: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拈着这张小小的书签,我不禁有些恍神——这究竟只是个喜欢王摩诘诗词的粗心的姑娘,还是……她在试图用书签传达着什么?

四.

图片

当天晚上,果不其然又做梦了。

梦里的我似乎也正昏昏欲睡,却无奈地被一阵来自屋外的吵闹惊醒。强忍着喉中的焦渴难耐以及被吵醒后的起床气,我扶着墙站起来,一步步挪向门口,打算到屋外透透气。

然而就在掀开门帘前的一刹那,屋外传来的吼声却让我的动作一滞:“还说你们家没有背信弃义?你看看,这是什么,还有这些……都是什么?你这不守妇道的贱人!淫妇!”

声音的主人似乎是个暴怒的年轻男人,我稍稍挑开门帘一角,只见院子门外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院门内晒衣杆倒了一地,地上散落着几件粗布衣服。

一个五短身材,面相鄙陋的男人手中拎着一件男式夹袍,正指着先前那个女子怒骂,女孩满脸通红,清澈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却只敢在对方面前小声嗫嚅:“这些是我爹的遗物,我就拿出来晒晒……”

“呸,你爹?咱们两家打小就认识了,你爹身量还没有我高,他能穿下这么宽的夹袍?”年轻男子挥舞着手中的衣服,作势要殴打女子,“亏得我还专门赶车想来接你!你这偷藏汉子的贱人!你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爹娘!”

“住手!”眼见那混蛋的拳头就要落到女子身上,我忙不迭掀开门帘,从门内跨出制止,“不得无礼!”

“……好,好啊!光天化日的,这野汉子竟敢当着夫主之面登堂入室!”那混蛋矮子撇下女子,转头便想来推搡我,然而凭他那般身量力气,即便左脚伤势未愈,我也仅用一只手便让他知了好歹:“我是河西大营的斥候,因遇埋伏受伤,暂投此地歇息,不得无礼!”

似乎是被我的气势与话语所慑,那矮子的气焰霎时弱了几分,骂骂咧咧地从我手中挣开胳膊,一边嚷嚷着“退婚!退婚!”一边气咻咻地踏出院门,登上驴车扬长而去。

“这是什么人?”见马车走远,我才转头看向女子道。险些挨打的女子正用衣袖默默擦拭着面颊上的泪痕,将被推倒的晾衣架扶起来,拾捡起地上被踏上脚印泥污的残余衣物,低着头走进屋内,小声道:“我爹给我文定的未婚夫……小时候两家毗邻,关系不错,爹就把我许给了人家……后来他们家搬去了县城,就没了来往,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忽然就回来了……”

女子说着,将被弄脏了的衣物丢进水桶里,准备再去河边浆洗。临出门前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愧疚地对我道:“他把你那件夹袍也拿走了呢……”

“退亲是好事,那般鸟汉,配不上你。”那件夹袍是从家里出门前,母亲亲手缝制的,也算得上我如今身上除了兵器以外,唯一能当得几两银钱的物事。

然而此刻,我却并不觉得可惜,“等伤好了,我就离开,你要是还有其他可以投靠的亲眷,我可以送你一程。”

女子闻言抬起头,眼神中霎时露出了些许雀跃的神色,但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没有了,爹娘都死了,我只有一个弟弟,在他回来前,我要守好这个家。”

梦中时光流转,眨眼间便到了掌灯时分,女子晾晒完重新洗好的衣物,手中拿着几张纸笺,小心翼翼地进屋问我:“这是早上我洗衣服时,从衣服里掏出来的,你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

我伸手从她手中接过纸笺,里面有我在营中收到的家书,以及答应那些战死的弟兄们,还未来得及帮他们发出的家书……

摩挲着这些粗糙的信封信笺,我的思绪再一次回到数百里外的沙场之上,那里有烽烟,有胡贼,有烈日黄沙,有霜刀血河,也有手足同袍……

那场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战役里,我大约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如今我只是一个瘸了腿的残兵,也并不知道战斗的结果最终如何,我还有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

“这个特别厚的信封,上面没有写字的,里面装的是什么?”女子的宽额头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她似乎对有字迹的东西格外有兴趣,指着其中最厚的一个信封道。

我从中抽出厚厚一叠纸笺,在她面前铺开,随口道:“这是我以前在学堂读书时,从夫子那里抄来的诗句……边关荒芜,少有书籍来往,所以就带在了身边,时时诵读,聊解思乡之情……”

“你读过书?”女子的眼睛愈发亮了起来,声音雀跃的仿佛打谷场上那些不安分的黄鸟儿,“这些……这些就是城里头那些大人们写的诗词?我只听货郎唱过山歌,还从来没有听过诗!这里头写的什么?你可以念给我听听吗?”

她的双眼在跳跃的烛火下,于黯淡的空间中形成了三朵明媚的火苗。梦中的我似乎也很难拒绝这般近乎虔诚的请求,我拿起诗稿,逐字逐句吟诵给她听——里头抄录的大多是边塞诗,有王少伯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有杜拾遗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但最多的还是王维王摩诘的诗词:

从“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到“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我一首一首地吟给她听,诵到兴高处,还会向她解释诗词中典故的含义。

读书时少年心性,独爱王维的直白平阔,句句成景,如今抄写成集,反复诵来与现实相连,却发觉现实远比诗中景要愈发严酷得多。

几十首诗很快诵完了,女孩的脸上早已飞霞满面——不同于白日里的委屈羞愤,此刻的她看起来神采飞扬,看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真好啊,这些诗写的真好啊!我要是也识字就好了……那个,你可以教我识字吗?”

“救命之恩,理当报答!”在得到了我的肯定回复后,女孩脸上的表情顿时灿若春光,她的目光在那些诗句中不断穿梭着,似乎在寻找一个顺眼的汉字,作为她得以读书识字的最初邂逅……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全部纸笺的最后一页上,指着孤零零被单独抄录的一首诗道:“这一首,是谁作的?为什么要单独写一张?”

“哦,这一张……”我拿起那张纸笺,顿时有些哑然——那是我自己的一首习作,也是入学作诗以后,唯一一首自认还能凑合的作品……我将这一张纸笺折了起来,作势要塞回信封内,“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拙作罢了。”

“拙作?”女孩眼中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在得知这一首是我写的诗后,她眼中的崇拜之情已经溢于言表,膝行着凑近前来,低声央求,“就先学这一首好不好?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就从这一首开始教我好不好?”

面对着人生中第一个不期而遇的学生,我不禁哑然……若是还在学堂之中,我是断没有勇气将自己的诗拿出来,作为教材来指导他人学习的。

然而不知为何,在这惶惶如豆的一点油灯之下,在这不知何年何月的一隅草屋之中,我没来由地便有了自信,重又展开那一张信纸,指着那寥寥数行笔迹,逐字逐句念道:

“昔日裘马踏山河,鲜衣过处故人多……”

时光随着诗词,在指尖慢慢地流淌,在这座似乎被茫茫宇宙遗忘了的小屋一隅,记忆随着诗句的吟诵,化作了某种近乎图腾一般镌刻进灵魂深处,难以磨灭的存在……

五.

图片

因为对那些书签有些上心,我在工作之余少许花了些时间,从校园论坛中搜索到了只鳞片羽,大致拼凑起姜晓雪遭遇的全貌:

家世普通的面目姣好的女孩子,刚入学那会儿曾经也被评为系花候选,然而中文系毕竟美女如云,过了新生关注期之后便很快销声匿迹……整个大一大二两年期间都过得格外平凡,甚至连成绩都平平无奇,没曾想到了大三,一下子便捅了个大篓子出来。

去年刚开年不久,校园论坛内便爆出了一则传播力惊人的帖子:有人实名举报中文系教授姚玄松猥亵女学生!虽然原帖已经被删除,当从其他转载截图中不难了解到,原帖的实名举报人,正是姜晓雪。

将几十篇转载原帖内容的转发记录贴陆续看完,一个偌大的问号开始在我心头浮现:在我原本的印象里,姜晓雪是个异常安静而内秀的女孩,非常符合异性视角中对于中文系美女的想象,甚至可以说有些“佛系”……

然而在那篇举报姚教授借指导为由猥亵自己的原帖中,她却显得执着而坚硬,不仅硬扛着种种压力坚持不愿自删帖子,还曾经一度逐条回复来自同学校友的种种询问、质疑,言辞有礼有节,但绝无回避退让之意。

虽然并无缘看到原帖全貌,但从转载有限的记录来看,陷于舆论漩涡中心的姜晓雪完全不像是个“典型”的受害者,而更像是个孤注一掷的女刺客,女战士——她将满腔的怨愤化作了笔下刀锋,但姿态却依然优美,仿佛投水的孤鸿,自焚的飞蛾,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惨烈将自己与现实世界撕裂,同时也与现实世界告别。

从校园论坛的转载记录来看,举报事件在发生仅仅不到一个月后便逐渐销声匿迹:姚玄松的一名助教和另一名学生出面证明,坚称自己当时在场,姚教授对姜晓雪并无非分之举。

于是乎舆论立场瞬间逆转,接下来的原帖内容,转载讨论不再记录,只留下了一句相关内容:“脏话就不截图了,真相已经大白,大家散了吧。”

真相大白了么?一种异常困惑而恶心的感觉,忽然从脚底冒了出来,沿着我的脊柱一路上蹿,令我不禁齿冷——作证人是姚玄松自己的助教和学生,而中文系和校方都没有出具任何的调查报告,现场没有监控,也没有除了当事双方以外的中立第三方介入调查……

为什么仅凭涉事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事件就可以发生几乎不可推翻的逆转,将可能的受害人置于更加孤立无援的境地?

然而这种源于正义感的激情只燃烧了倏忽便飞快熄灭了——都是成年人,谁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姚玄松是本校的明星教授之一,除了教职以外,名下还有数家文化公司,也经常在地方媒体上抛头露面。

他的个人影响力对于解决校内学生培训、就业及学校经营范围拓展都很有助益,相比这样一个金字招牌,一个女学生的孤注一掷,连献祭都算不上。

事件接下来的发展也符合了我的判断:原帖被删除后不久,姜晓雪就被校医诊断有抑郁症可能,于是乎启动休学程序,校方“建议”她回家休养半年……

直到新学年开学,她再一次出现在校园内,论坛里都再无与她相关的内容——她的生活仿佛再一次被续回了大三之前的轨道,仍旧平凡、沉寂、默默无闻,除了那消失的半年时光。

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我的思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图书馆里那些围绕着她的声音和眼神,再一次涌现于脑海之中——她看起来那么平静,但却与四周那么地格格不入,就像被剥夺了嗓音的海的女儿,被变成了天鹅的亡国公主,她被囚禁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除了“平静地”活下去,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图书馆里沉默的女孩,与梦中灯火下满目生辉的女孩,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不知为何,渐渐在眼前合二为一……我不知道这种盲目的冲动来源于何处,但却意识到,自己必须为她、为她们做些什么——冲动的理由?我不知道,但倘若一切行为都可以通过理智来加以束缚,那么也就无法称之为“冲动”了。

翌日早晨,我在学校操场跑道边再次“偶遇”了姜晓雪。

她似乎有早起散步晨读的习惯,这一次,换我主动走到她身边,比了个手势,带着她走进人迹更少些的林荫道内。在确定四下里确实没什么人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枚书签,递给她道:“这是你的?”

“……是我的。”她接过书签,表情却似乎并不意外。她坦然的态度再一次让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我接着反问道:“喜欢王维?”

“嗯,有一点。”女孩点点头,并无掩饰地坦诚道,“读他的诗可以让我平静。”

“你怎么想的?”我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一个女孩子家家,实名举报学校教授,你不想要毕业证了?”

“不知道啊,兴许……是一时冲动吧。”这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笑了起来——笑容仍旧像阳光下的气泡,那么单薄,却也那么明澈,“我只是觉得,不应该一直沉默下去,不应该让他有机会祸害下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就这样保持原状。”

“唉……”我忍不住长叹一息,想不出该用什么言辞来安慰——或者说是“规劝”眼前的这个女孩。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是个活在自己干净世界里的稀有精灵,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已经玷污了她一次,我不想将她再一次从自我保护的气泡中拖曳出来,再一次暴露在此方有毒的空气中,再一次伤害她的灵魂。

“我不会再做同样的事情了。”仿佛是看出了我的为难,女孩再一次主动结束了谈话,将手中的书递给我,“麻烦您把这一本书也还回图书馆吧,谢谢你,郑老师。”

无言地收下图书转回馆内,不期然地,我在这本书里也发现了一枚新的书签,一样的茜色花朵,一样出自王维的诗句,一样娟秀而落寞的笔迹: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六.

图片

虽然梦中的场景总是一再重复,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始终记不住那首“自作”诗句的后半阙内容。

这一晚入睡后不久,神思便恍恍惚惚地再一次进入梦乡,与前几日的恬淡闲适不同,这一次梦中的场景显得纷扰而嘈杂,眼前是无数晃动着呼喊逃窜的黑影,身后是连片的火光与杀掠之声……我在那女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向河口,那里有附近唯一的渡口,也是这些村人唯一逃离的方向。

“胡贼!胡贼追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原本就慌慌张张的人群顿时大乱,我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不到百米的路口处,一队胡人已经纵马追来,为首的贼酋已经纵马咬住了逃难人群的队尾,手起刀落,血液便映着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飞洒四溅。

“你跟着他们,先走!”身后人群中爆发出的惨叫与哭喊,刺痛了我已渐麻木的神经。我将女子推开,从背后解下短弓,拉满一轮,随后便瞄准了那个一马当先的胡贼酋首,一箭射出。

只听得黑暗中传来一声怪叫,那贼酋坐在马上的身子歪了歪,但却并没有倒。看来这一箭运气不好,许是被甲胄阻挡,并没有伤及要害。

但是因为这一箭之故,那胡人马队的速度慢了下来,我趁着这一机会又发两箭——其中一箭仍旧是奔着那贼酋面门而去,另一箭则是射他胯下马匹。

两箭命中,马嘶人翻,追兵顿时收住了缰绳。夜幕很好地掩藏了我的形迹,在他们发现我藏身的位置前,我又连发十数箭,至少射下了四人三马……然而很快,他们便察觉了己方被动的原因所在,随即熄灭了火把,分散开队形,开始分头搜索。

虽然刚开始杀得兴起,但我还是清醒地认识到,此时不走,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估摸着乡民应该都已经抵达渡口,我重新背起弓箭,猫着腰尽可能快地转身离去,想赶在最后一艘渡船离开前跟上队伍。

不曾想,我刚刚转过下一个岔路口,迎面扑来的一个人影便几乎与我撞个满怀。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上了刀背,却听见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是救我的那个女孩!

“不是叫你先走的吗?还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情况危急,我忍不住有些动怒。年轻女子若是落到那些禽兽手中,下场不堪设想。然而那女子却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我的胳膊,带着我跑向河口方向:“你路不熟,腿脚又不方便,我等你一起走!”

一句“傻瓜”瞬间梗在喉头,硬是没能吐将出来。

在女孩的搀扶下,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地终于来到渡口,远远看见码头边还停着最后一架竹筏……然而此刻,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也赶了上来,我心知此刻若是再做犹豫,这一筏子的人,包括她在内,便一个也逃不掉,于是乎我停下脚步,稳住心神,沉声对她道:

“承蒙照拂已久,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

“我家姓薛,我没有名字,娘说我是冬天生的,乳名就唤作雪儿。”女孩瞪大了双眼,惊魂未定地看向我,“你怎么不走了?他们快要追来了!”

“那么,雪儿,你听我说。”我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交到她手中,“这个先替我拿着,身上东西多,一会儿不好施展……信回头你替我送去县衙,会有人帮忙寄送……你先上筏,我要再射下几个胡贼,替我的弟兄们报仇后再走!”

女孩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言下之意,接下包袱后便转身赶上人群,跳上了竹筏。

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我扔掉了所剩无几的短弓箭囊,转身拔刀出鞘……我并非急于求死,我想活着,但更想看到她活着,我是一截已经见证过太多烽火狼烟的朽木,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场烟火中被命运摧折,但她还是美好的,是草甸上初春将醒的一点新绿。她比我更有希望,更应该好好活下去……所以我选择在此刻摧折,为了她而摧折。

胡贼的刀划过胸膛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马蹄践踏过我的肢体时,我关心的只有那艘竹筏——当看清竹筏已经漂至河心,渐行渐远之际,我释然地吐出喉中最后一口血沫——长久以来被战火摧垮的身躯与战意,此刻总算消弭于无边黑暗,一息灭尽,身边的所有嘈杂纷扰,终于尽都离我而去……

大梦醒来,我摸了摸枕边阑干的泪痕,终于将思虑已久的“行动计划”提上了日程。

七.

图片

小时候在乡村里抓过蛇鼠之类玩意儿的淘气包们都知道,对于已经进洞的蛇,你心急火燎地去捅去掏是没有结果的,一不小心蛇抓不着,还有可能被叨上一口……这时候想要捕捉得手,要么耐心等待,要么引蛇出洞。

对于一个图书管理员来说,若是上心,那么信息收集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仅仅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业余时间,我便摸清了姚玄松的底细:他的岳父曾是市内某房地产开发商的股东之一;他名下文化公司的启动资金,也是来源于妻子的嫁妆;而现如今他的妻子,亦是市内一家知名投资公司的所有人。

在摸清了对手的七寸之后,我便开始实行计划——通过双方共同认识的熟人,我约了姚玄松出来吃饭,于席间声称有朋友是个制片人,目前正在寻找合适的投资项目,想与姚名下的文化公司进行合作。

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酒酣耳热之后,我见姚玄松尚有余力,便提议换个地方继续深聊——开车带着对方来到早已订下的ktv包厢,托朋友找来的外围模特们已经到位,姚并未推辞,反而驾轻就熟地坐进了女孩们中间……又灌了他两瓶啤酒后,我开始套话,揶揄着问他今日如此放得开,是不是中文系里那群眼高于顶的女文青们“缺少风情”之故。

“咳,这就是你们年轻人不懂了,欢场有欢场的耍法,书院有书院的乐趣。”歪倒在软玉怀中,姚玄松已经连歌都唱不利索了,却仍旧大着舌头在向我传授“风月经”,“欢场里嘛,图的是个畅快,是现场当爷的滋味;书院里嘛,玩的就是情调,是潜移默化,是青春的唤醒与再造……不然光源氏有那么多妻妾,为啥还要养紫姬呢?人生是多元的,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在我有意的引导之下,之后的半个小时里,姚玄松便一直滔滔不绝地传授着他的“经验心得”,一直到估摸着兜里的录音笔快要没电,我才悄悄伸手结束录音,适时结束了话题,提出送他回去,改天再会……

回家之后,我用了两天时间,整理了录音笔中录下的音频内容,以及去年姜晓雪的原帖截图,将以上内容全部打包后,邮件发给了一个做自媒体的朋友。

三天以后,著名高校教授欢场传授“风月宝典”,以及涉嫌猥亵学生的事件贴登上各大平台热搜。那一段被剪辑到十五分钟之内的音频,让姚玄松再一次回到了校内舆论的风口浪尖,不同的是,这一次轮到他斯文扫地。

“郑千秋!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做局陷害我!”在传闻姚的妻子与他提出离婚的一周后,某天我刚来到图书馆准备上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转头看去,只见已经被学校停职的姚玄松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内,双眼满是血丝,右手中握着一把尖头螺丝刀,向我步步紧逼而来。

“姚老师,你这是做什么?”我没料到往日里看着肾虚体弱的姚玄松会如此鱼死网破,当下有些愣神,双手不自觉地“粘”在了图书馆的大门钥匙上,下意识地想要进屋躲避——然而好巧不巧,房门钥匙竟然在此刻忽然转不动了,我越是着急,眼前的门扉就像中了邪一般硬是打不开……眼看着状若疯癫的姚玄松已经握着螺丝刀越走越近,我的背脊上顿时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姚老师,你冷静一下,你还有家庭,别因为一时冲动把自己彻底毁了……”我想先安抚住对方的情绪,不料姚玄松闻听此言,反而更癫狂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家庭?我哪还有家庭?我老婆已经找了律师要跟我离婚,孩子都被送到她娘家去了,老丈人要撤回先前给我的投资……毁了,我早就已经被毁了!被你这个小人给毁了!你让我丢了前途,丢了家庭,丢了一切……今天我要你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住手!”眼看着红了眼的姚玄松舞着刀就要扑上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喝,制止了他的动作。回头看时,却见姜晓雪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一边快步走来一边对姚玄松道,“事情是我设计的,录音也是我发出去的,你要报复,先冲着我来!”

“好……好啊,你们……你这个蛇蝎毒妇!”此话一出,姚玄松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向了姜晓雪,没等我反应过来伸手制止,已经失去理智的姚玄松奔着姜晓雪便直扑而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等二人的动作再次停下来时,姚握紧螺丝刀的右手已经被姜晓雪牢牢抓住。

“老、老师,快跑!”姜晓雪抬头看向我,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郑老师,快跑!”

脑中一声轰鸣,这回轮到我化身失控的野兽,扑向了持械行凶的姚玄松……在将对方硬生生打晕过去后,我扶起倒地的姜晓雪,双手不期然地殷红一片——那把螺丝刀扎进了她的体内。

“坚持……坚持一下,我这就打120,然后马上去找校医!”满手的粘腻令我惊慌失措,我从不知道一具单薄如斯的身体里竟然可以涌出如此多的血液。然而姜晓雪仿佛已经知晓了结局一般,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对着我微笑道:

“这一生,我识字了,我自己读了很多很多的诗……真好……”

在急救人员赶到之前,她就那么笑着在我怀里停止了呼吸。

接连两件引发全校哗然的事情过后,我果不其然地丢了工作。在正式离职的前一天,有位中年女子特地赶来,交给我几本书籍——中年女子自称是姜晓雪的母亲,女儿在遗书中特地叮嘱过她,万一哪天真的出事,一定要替自己把从图书馆里借的书还上,而且一定要还到我的手中。

从她母亲那里,我得知了另一个角度的“姜晓雪”——原来她在入学后不久就已经被确诊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而且病情发展很快……虽然一度依靠治疗和药物得到控制,但医生给她的诊断时,她可能活不过25岁。

这一消息解释了她一切行为的起因: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在遭遇姚玄松猥亵之后,她没有选择沉默,而是试图用“同归于尽”的方式,让对方失去再次戕害其他女生的机会……在被诬陷谎报以后,她又一次挺身而出,挡在了我的身前,用自己残存不多的生命换来了她应得的昭雪——姚玄松锒铛入狱。

她就以这般决绝的姿态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她休学的那半年里,我选择了留校就业,成为一名图书管理员。

若是能够早一点认识她,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我不知道,送走了她的母亲后,我独自回到宿舍内,将自己蜷缩进已经打包完毕的空荡房间内,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终究是还上了我替她挡下的那一刀,我也终于还清了我欠她的一世清白,我们至此两不相欠,今生无缘,来世……谁人能知来世还会不会相见?

在她母亲送来的那几册图书里,我收到了最后一张书签,上面誊写的,是一首完整的七言绝句:

“昔日裘马踏山河,鲜衣过处故人多。”

“待看天涯芳菲尽,始信人间雪如蓑。”

近 期 推 荐

雪花酥消失的冬天

改命人:作者弃坑回家种地了

夏之雪

第一个因为仰望星空被捕的人

夜幕总会降临在金橘色的路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