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名士半辽阳——从曹寅《楝亭集》谈起

作者：郭明

东北辽阳/襄平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康熙朝丁介诗云：“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佳人不知，名士可征，以曹雪芹祖父曹寅《楝亭集》为例，大概此言不虚。

一、 曹寅是辽阳人

大家知道，《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籍是辽阳。康熙六十年唐开陶撰《上元县志·曹玺传》记载曹家“著籍襄平”，辽阳《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玉皇庙碑》有曹玺父亲“曹振彦”的题名，山西《重修大同镇城碑记》镌“襄平曹公讳振彦”。至此证据链闭环无缺，无可挑剔。曹玺的祖父曹锡远是曹家辽阳籍的始祖，官修《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尼堪》记载明确。

清兵下沈阳（1621）那年，被俘做包衣奴隶的除曹锡远，还有曹锡远的儿子曹振彦及孙子曹玺，曹玺大约仅仅一岁而已。到了康熙二年（1662），满洲的天下坐稳了，曹玺就由清廷内务府包衣出任钦差江宁织造一职了，曹家也因为康熙主子的眷顾，过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

曹玺上任江宁织造署，就在园内种植了一棵黄楝树。曹寅《楝亭记》记载：“久之，树大可荫，爰作亭于其下，因名之曰楝亭，作为暇时偃息之所和课子之堂”。

康熙二十三年（1684），曹玺死在任上，曹寅出版了一本书：《楝亭集》。此集命名有纪念父亲曹玺谆谆教诲的意思。书中曹寅自署“千山曹寅撰”。千山在辽阳城南，辽阳人刘伟华《千华山志》记载：“曹寅，字子清，千山人。”

除诗文集冠以《楝亭》外，曹寅还创意制作《楝亭图》册页，遍邀海内丹青诗词高手征集图绘与题咏，历时有年，蔚成大观。其中一位词人，乃“国初第一词手”：纳兰性德。

二、 纳兰性德是辽阳人

纳兰性德姓叶赫那拉，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父亲是清廷大学士明珠。

《清史稿》：“叶赫部长，孝慈高皇后父也。其先出自蒙古，姓土默特氏，灭纳喇部据其地，遂以地为姓；后迁叶赫河岸，因号叶赫。”

《纳兰明珠墓志铭》：“公讳珠，其先出于海西，远有代序。始祖星根达尔汉，灭扈伦国，据其纳兰部，因氏焉。迁业赫河之滨，为业赫国王。四传至讳太杵者，公高祖也；曾祖讳杨家努，祖讳金太石，考讳倪迓汉。自星根达尔汉至金太石，世为国王，居开原北关，事具《明史》。金太石有女弟，作嫔太祖高皇帝，是为高皇后，实生太宗文皇帝。高皇帝初受命，以兵收北关，于是业赫国诸子皆仁皇朝，其国之所由废，备载本朝《实录》。”

《清史稿》三三传之明珠：字端范，纳喇氏，满洲正黄旗人，叶赫贝勒金台石孙。父尼雅哈，当太祖灭叶赫，来降，授佐领。

大意是说：皇太极的岳父，是叶赫族一部之长。其先人是蒙古族，姓土默特氏。取缔了扈伦国纳兰部，就改姓纳兰了。后来迁居到叶赫河岸边，就号为叶赫了。纳兰性德的远祖是太杵，高祖是杨家努，曾祖金太石，祖父倪迓汉，父亲明珠。

叶赫纳兰后来被爱新觉罗征服，努尔哈赤将开原叶赫迁到建州，入籍编旗，变成了自己的臣民。康熙三年，清廷将辽阳县升为辽阳州，地域扩大，开原归属辽阳州，所以，叶赫纳兰性德就籍属辽阳人了。

值得注意的是，曹家归附女真作包衣，领主先是努尔哈赤，后转隶阿济格，最后是内务府。纳兰性德其母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所以，包衣曹寅与贵族纳兰是主奴关系，但两个人又交谊甚厚，幼时同为玄烨侍读，长大同为宫廷侍卫。

曹玺病逝于江宁织造任上，纳兰性德随康熙皇帝南巡，到织造府祭奠。指着楝树说：“此即司空之甘棠也”。意思是，曹玺的这棵苦楝树，好比是燕召公的甘棠树啊！

燕召公姬奭，是中国历史上美誉度非常好的人。《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相传燕召公曾在棠树下听讼断狱，公正无私，天下大治，开创燕国近九百年基业。后人作《甘棠》诗歌颂其政绩。蔽芾，茂盛貌，引申为荫庇。《辽阳县志》记载，本城第一个行政官吏是箕子胥余。武王伐纣得天下，就是燕召公释放了装疯的箕子。箕子不愿意作周人，就到燕国的地盘辽东来开发了。

纳兰性德为《楝亭图》填词《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万古流芳。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子青盼乌衣，来非暮。

词写得真好！纳兰性德写完《满江红》，第二年就死了，仅仅30岁。

康熙三十四年（1695），纳兰性德十年祭日，画家张纯修来江宁织造署看曹寅，画了《楝亭夜话图》。

三、 张纯修是辽阳人

张纯修，字子安，号见阳。《国朝画识》称其 “性温厚博雅，画得北苑南宫之沉郁，兼云林之飘淡，尤妙临摹，盖其收藏颇多，故能得前人笔意。书宗晋唐，更善图章”。他的作品见载于《图绘宝鉴续纂》《八旗画录》《清画家诗史》等。

张纯修的父亲张自德（1608-1668），崇祯二年（1629）左右被女真虏出关外，“随王师而东，遂隶籍藩下”，加入正白旗。《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尼堪》有：“张自德：正白旗包衣管领下人，世居辽阳地方。”尼堪，意为汉人。

曹雪芹家也在这个《尼堪》谱牒中，记录曹锡远、曹振彦、曹玺、曹寅、曹颙、曹頫到曹天祐。

且说楝花飘香的日子，也就是纳兰性德的祭日，时任庐州知府的张见阳到曹寅江宁织造府中做客，恰逢原江宁知府施世纶也来了，三人秉烛夜话于织造府中的楝亭之内。于是张见阳以此为题，即兴绘制了《楝亭夜话图》。图中楝树丛竹、房舍文石、夜月苍凉、庭院岑寂，屋内烛台，三人共话，小僮侍侧。卷首为张见阳所题之《楝亭夜话图》五字，曹寅有《题楝亭夜话图》诗云：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庐江太守访故人，建康并驾能倾倒。

两家门第皆列戟，中年领郡稍迟早。文采风流政有余，相逢甚欲抒怀抱。

于时亦有不速客，合坐清严斗炎熇。岂无炙鲤与寒鷃，不乏蒸梨兼瀹枣。

二簋用享古则然，宾酬主醉今诚少。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交情独剩张公子，晚识施君通纻缟。

多闻直谅复奚疑，此乐不殊鱼在藻。始觉诗书是坦途，未妨车毂当行潦。

家家争唱饮水词，那兰小字几曾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题款署“楝亭夜话，漫为长句，奉题见阳先生绘图，承正。弟：曹寅”。

说到最后，曹寅《楝亭集》有一首诗，一看就是写给老乡的，这个人叫刘廷玑。

四、 刘廷玑是辽阳人

曹寅《楝亭集·楝亭诗抄·葛庄诗有感，即韵赋送刘玉衡观察归涿鹿，兼怀朗崖李公》：

衰病叨陪侍从臣，掉头空羡耦耕身。

故家乔木今谁在，永日残棋局更新。

督亢陂连涞古水，军都山接大房春。

比邻桑柘添幽兴，北道明年问主人。

刘廷玑（1653-1722？），字玉衡，号在园，又号葛庄，人称“春阳先生”。先世居于河南祥符县，后祖父被掳入旗，居东北辽阳，自称辽海人，汉军镶红旗人。

刘廷玑祖父刘汉祚为武将，随清兵入关，立有战功。《葛庄编年诗抄》26卷《示垓均两儿》：“亿昔先中丞，伏处在辽阳。小试輒冠军，蜚声满口痒。景遇我太宗，创业重文章，从龙入燕都，功名已煌煌。”

高士奇在《葛庄编年诗抄》序文中说，刘廷玑出身于“辽阳巨族”。

民国《辽阳县志》卷十四“文学志”有刘廷玑的传记：

刘廷玑，清人，字玉衡，号在园。著有《葛庄分类诗抄》十四卷。或评其诗，谓出于香山、剑南之间而未纯，自以为允。王世祯序云：玉衡以名家子妙文誉，出其平日所著以问世。或得之板桥小步，或得之旅店孤檠，或得之绿野青林，或得之山椒水涘，大半午夜观书，高明抑郁之什为多。其间筹国忧民，哭父赠妹之作，则又见其忠爱之悃，孝友之诚，有不知情之难抑而才智毕达者。至若襟期卓荦不受羁，而攄词命意，仍不爽乎绳尺之间，则又其才其情一本乎品与识，非复世之寻声唱答，字句短长可比拟也。

面对老乡，曹寅深切地发问：在今天这个每天都局势变换的年头，故乡的老人现在还有谁安好无恙呢？

刘廷玑诗酬曹寅，《葛庄编年诗抄·七律·金陵留别曹侍御荔轩，兼谢酒币之惠、次原韵》：

知君补衮旧勋臣，老我投簪卧病身。

吴下十年通问久，长干一夕定交新。

心牵匹练寒灰暖，脸借尊醪槁木春。

水复山重云断续，回头天际想真人。

刘廷玑以《在园杂志》和《葛庄编年诗抄》名世。《在园杂志》是少有的关乎稗官野史小说的理论。例如，刘廷玑认为续书“作出命意，创始者最初倍极精神，后此纵佳，自有崖岸。不独不能加于其上，即求媲美并观，亦不可得。何况续以狗尾，自出下下耶。”真知灼见非同小可。还有多处记载曹寅事迹。例如，刘廷玑在记载关于曹寅写的戏曲时，他明确写的是《后琵琶》，而不是《红楼梦》中的《续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