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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从文字革命到世俗革命

 啸鹤文艺 2021-10-29
                □      杨辉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是卡夫卡《变形计》里的开头的一段文字。
当我们的命运、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选择象卡夫卡的《城堡》里的主人公K一样的时候,一切都成为了看不见的城堡,而我们只是一只只变了形的甲壳虫,背着尘世的负累、尘世的光荣、尘世的梦想,穿越在虚拟的文字森林,穿越在漫长的精神跋涉。我们在文字的高山幽谷、四面楚歌中,无数次渴望突破重围,成全自我。即使伤痕累累,义无反顾,也始终渴望光明,向往爬出城堡的那一天!而现实中,我们不是选择迷失,就是选择沉沦。

曾几何时,我一直向往纯文学创作或者文字编辑类的工作,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命运把你抛向哪里谁也无法预料。这些年,因工作性质和工作需要,我常常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横在眼前的世界就是文字的世界。内心是空虚而枯燥的,当我一整天忙下来,逃离那些枯燥的文字世界,来到了四堵墙外这个繁华的世俗世界,灯火瞳瞳里,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活着。狠狠地掐一把自己,还好,有点感觉。

每一个夜晚的后半夜,都是我“复活”的节日,作为享受特殊的“平躺主义”的莫大恩赐。脑子才可以暂时放松、舒缓一些。

难免,终日与文字打交道会让人徒生悲哀,甚至走入了一个魔圈又一个魔圈。不是忙于虚拟文字就是吃喝拉撒,世界成为简单的二元存在,与现实生活、周围的人事常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于是,常常自然而然地感觉自己也愈发面目可憎起来,口语能力、社交能力、自信能力……一路开挂,全线溃败,舌头用的少了,难免拙言笨语,口齿不清,懒于动口。个人认为:凡是文字能解决的就交给文字,凡是文字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是的,现代八股式的公文文字材料虽然让人无比生厌,但为了生活也让我们常常乐在其中,即使苦不堪言,也无法自拔,也常常乐在其中。与同科室的师兄G相比,我顿觉望尘莫及,有时我们一起写材料熬到后半夜,甚至东方发白,经过反复修改修正修理,却也不能尽遂人愿,滚石上山的压力、如芒在背的痛苦必须自己顶着,扛着,撑着……即使一只小小的青蛙跳进了温水,也必须自己熬着,挣扎着,人何以堪?当一篇材料经过十遍八遍的脱胎换骨之后,整体乾坤大挪移,依然还差强人意时,我们常常陷入崩溃,陷入困境,陷入僵局,甚至灰心丧气,怨天尤人,思维暂时停滞,灵感毫无。每一次顶着星斗回家,既是暂时的胜利,也是重新战斗的开始。我们也就慢慢丧失了对文字最初的热情,感觉终日如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干任何事情,干的再好,也不如内心的丰盈与灵魂的自由,更不如火热的尘世幸福那样真切动人和透骨实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文字材料工作,难免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与激情,时常单调而忙碌,绝望而孤独,也许,这就是很多材料人的人生状态的共同写照。在平庸的物化时代时代,产生不了鲁迅那些伟大的文学家。何况一介文夫?

其实,我是一个很敏感或者说感性的人,深知从形象思维到理性思维的飞跃,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深知想象的翅膀能不能穿上理性的理想之翅,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修得正果,那还需要更长久更遥远的跋涉。我一直狭隘地认为,对于基层干部来说,在公文方面写出的所谓精品,领导眼中的合格产品,即使耗尽心思心力,写出的所谓经典之作,本身就也是毫无意义的精神徒劳与文字探险。对于现实生活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但对于一个领导乃至一个单位却有十分重要的资鉴和参考意义。

文字材料工作,说到底是一份非常艰辛和虐心的工作。除了一字一字的推敲,一字一字的思考,一字一字的订正,也需要非常扎实的理论、严谨的态度、严密的逻辑、细致的思维和体制语言。一个字的错误,一个标点符号的缺漏,一句话的摆放,都可能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甚至招致横祸,不一而足。这是火中取栗般的一份工作,也是带着镣铐的舞蹈。一篇高质量的材料,往往浸满写作者的智慧、勤奋和心血,在理论水平、思维品质、精神境界、业务能力、语言水准等诸多方面有着很多的要求和标准。对于一般写材料的人来说,没有多少真正的荣耀与骄傲,没有多少成就感和自豪感,孜孜不倦,默默无闻,不过为他人做嫁衣耳!

说好听点,写材料的是笔杆子,是文字秘书,一个单位里的头脑风暴中心或者中枢神经,是机关里的秀才,领导的智囊。说难听点,就是文字的奴隶,廉价的驴子,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几乎是每个单位脑细胞死的最快最多的人。任何天马行空的想象,浪漫的表达在此偃旗息鼓,再热情的内心在这里都会成为僵化的桎梏和机械的武器。讲话稿必站位要很高,理论有根据,事实来证明,数据来支撑,难道人民群众不需要想象,不需要生动的表达吗?台上真正能按自己思维和水准讲的领导可谓凤毛麟角,台上有几句话是领导自己从自个心窝里迸发出来的?恐怕大都是笔杆子的杰作。在现行体制下,很多话语权始终掌握在少数官员手中,他们只需要普通老百姓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争着看这些官样文章吗?公文写作,乃至任何与文字相关的道路,都是一条隐秘而让人痛苦的道路。文字产品的作坊式生产、专业化生产、高标化生产都离不开过硬的基本功。逻辑思维、理论素养、文字表达是基本功的核心。

有一段时间,不禁感叹: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倒在这些虚无而毫无现实意义的文字堆里。扪心自问,哪里有几句是带着感情,带着温度,带着良心的句子?冰冷的键盘,耀眼的屏幕,呆滞的字符,常常让人陷入某种僵化的空洞,繁芜的理论说教和空泛的逻辑,汪洋一样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每个空间、每个角落。文字让人陷入某种深渊,致使我经常似乎走火入魔,常常忘记喝水、上厕所、吃饭、失眠、接孩子……这些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越来越忘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世俗的人。常常忘记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怀疑过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整天闭门造车,坐而论道,没有任何的社会贡献和经济效益。这条路,让人越走心里越空,心里不断陷入迷茫的境地。按年龄,四十不惑的我是不能盲目和悲哀的,但这世上的事情就这样扑朔迷离,上天给你安排的一切,好像都是你应受的、应得的、应做的。按阅历,我永远却是公文写作路上的小学徒,常常有理论恐慌感,表达饥饿感,思维跳跃感,生活扭曲感,精神困惑感……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虚无感饥饿感一直伴随着我的工作始终。

掘井寻渊,才是一切走向远方的捷径。

对自己内心而言,文字工作本应该是一份无比神圣、令人向往、令人愉悦的工作,是一份自己心仪的事业。但往往事与愿违,写材料是需要一个漫长整合、加工、提炼、煎熬、甚至折磨的过程,在文字的深渊自我折磨、折腾。任何写作都需要一个相对较为安静的环境。办公室里每天各种人员你来我往,干扰非常大,作为任何一个单位的班子成员,他们可能从来不考虑写作者艰辛的过程,只要一个漂亮的结果,要的是高质量高水平的稿子。但往往欲速则不达,精益求精的敬业风气、绣花功夫钉钉子精神还不够,笔杆子们如果身体往往缺乏锻炼,精神长期疲惫,心灵压力缺少释放,理论更缺少滋养,思路常常打不开,也常常会陷入某种瓶颈,灵感被雪藏,被思维打断,被掐灭……一个词语,一个思路,一个举措,甚至一个动作……常常卡壳了,好像发生了脑短路,什么也写不下去的事情也经常发生。许多人,不理解这份苦差事,以为是信手拈来,以为是探囊取物,以为是易如反掌。个中滋味,只有经过常年大量写材料的人知道。许多人对这份工作不尊重、不理解、不待见。也许笔杆子们费心费力,绞尽脑汁完成的材料可能是一堆废话,一纸空文,一无是处。也许他们经过连续作战,通宵达旦换来的战斗成果会被枪毙,会议取消,检查取消……写作任务终止。当然,许多材料,往往时间紧、头绪多、任务重、压力大,容不得我们半点差错和马虎。因此,要写材料首先要发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特别能忍耐的精神,安心本职岗位,潜心钻研业务,一丝不苟,锲而不舍,精雕细琢,久久为功,写材料才有可能达到一定火候,实践出真知,实践出经验。

在许多单位,上级一纸通知、领导一个电话、办公室一个交待,某某科室的稿子,就理所当然地被综合科或研究室的笔杆子们所负责把关!往往是业务科室承担的材料,先是匆匆囫囵写个初稿,甚至明显是网上下载的没法用的材料,然后找到领导,领导觉得没有站位,没有高度,没有水准,甚至没有灵魂,于是乎大笔一挥搞个签批,就转给二道贩子一样转给写材料的综合科或研究室。同时,加上电话专门通知,办公室负责人多次叮咛,微信发消息指示,甚至截屏……其实这些都是围着写好材料进行进一步的督促,一篇八竿子打不着的稿子就雪花一样飘进综合科或研究室的天空,燕山雪如席,文字如乌鸦,好大一片云,铺天盖地来。就这样,很多材料以排山倒海之势,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一样涌到综合科或研究室或办公室。综合科或研究室或办公室于是水满为患,笔杆子们不禁挠挠头,自嘲道:虱子多了不怕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嘴里嘀咕着来者可拒,却永远无法拒。都是为了工作,都是领导,都是同事,都是朋友,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多少少都得给几分薄面吧。写材料的人往往很实诚,很单纯,很低调,很淡漠,谈何真正的尊严,写材料的科室没有不可不在乎的。在日常工作中,“把把关”三个字听起来很有领导范儿,高高在上,运筹帷幄,是对业务工作文字材料的深加工,也是业务工作的精心指导,又是对责任主体的转移监督。压根儿写材料的科室和笔杆子们就成为文字加工厂,何来闪烁其词的智慧之思,何谈研究,何谈探索?何谈创新?就像一个刚入佛门的小沙弥,永远都有念不完的经。经永远没有念进去,却成为了二师兄。一浪未去一浪来,一浪来了一浪急。在当下的体制性下,有永远开不完的会,就有永远写不完的材料。不禁叹曰:生命是有限的,而写材料是无限的。

于是,笔杆子们人生有时候难免悲哀起来,从一座四堵墙的围城挤进了另一座围城。从文字的森林迁徙另一片荒芜的土地。这是材料人的共同命运吗?

文字工作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不是越走越黑,就是越走越远。在这个安静时刻留给自己不多的时代,我们却一次次无法真正的达到内心的安静或者说天人合一、字我两忘。月光照在窗外,我们却无法拥抱它的诗意,鲜花开在四周,我们却无法表达真正的春天。

尼采说:“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笔杆子往往都不是专业的作家和写手,但写材料的经历却是他们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与财富。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份非常艰辛而很不容易的工作,诚然官二代和年轻干部中没有几个人喜欢干这样的事情,而写材料的是需要坐得住冷板凳、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的。业务科室一般都是干的都是名利双收的工作,成绩可以直接展现在领导和众人面前。而写材料的干的基本都是影子工作,是幕后英雄,吃力不讨好,大多数是绿叶陪衬红花的活计。你给一个领导写了多少材料,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中国的官场,恐怕没有几个官员会记住一个写材料的小卒子的这些事情。对许多笔杆子个人而言,公文写作是没有灵魂和信仰的写作。文学也许是一种宿命,追求灵魂的自由表达,但公文写作却是一种责任,赋予公器的有效宣扬。

《加勒比海盗2》有艘“飞翔的荷兰号”,船员把灵魂卖给船长,日复一日地劳作,然后渐渐贝壳化,最终成为船身的一部分。我们不是体制的贝壳,但我们也不是一条自由的鱼,不是突然穿越水面,就是随时潜入底层。 我们不能用文字拯救别人,也至少要拯救自己。我们泅渡在生活的此岸,永远没有彼岸的阳光与快乐,所以有所渴望,有所企盼,就是一种幸福。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
工文字者欲不朽,其言愧于心者众。

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作为一名小小的所谓笔杆子自愿跳进自己选择的牢狱。自我设限,自我迷失,自我沉沦,自我欺骗,自我陶醉,自我伤害的生活是不值一过的。没有任何使命感、价值感和意义感的写作都是徒劳,也是不幸的。

始终相信:文字即性格,文字即命运。文字的账一还,也许就是一生。
                     2021.5   初草于陕西乾陵
                     2021.10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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