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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山药蛋的力量》武继志

 作家文坛 2021-10-31

    人老了,毛病就多,咀馋。来太原刚刚半年,念念不忘的是灵丘的小米山药蛋,每每想起还要咽些没出息的唾沫。

  在灵丘的时候,儿子在电话里说:爹,来太原住吧,近了方便我们照顾您。

  我说:我离不开灵丘的小米山药蛋啊!

  儿子说:太原市场上有的是小米山药蛋,任您随便挑。

  我想,也是,天下乌鸦都一般黑,天下小米山药蛋还能有多大差别?

  于是,在儿子的安排下,我们老两口住进了杏花岭马道坡21号院,二楼。出入方便,小区外面对脸儿就是农贸市场,什么阳曲的小米,寿阳的山药蛋,忻州的胡麻油,运城的大苹果等,土特产很是不少。我关心的是小米山药蛋,买回家一吃,感觉就出来了,这也配叫小米?这也配叫山药蛋?嘿呦,比起灵丘老家的味道可差远啦!

  儿子见我皱眉头,忙忙给他姐打电话:姐,你快给爹送些老家的小米山药蛋来,爹有相思病啦!

  儿子一咋呼,他姐还当真了。

  接下来是我喜出望外的接站,再续一个催促老伴儿淘米洗山药;还有,老伴儿发觉我六岁了,足不离厨房,眼不离钟表,急急切切地让老伴儿揭锅,终于一顿地道的灵丘小米山药粥笑眯眯地出世了。

  棋摊儿,小区一处凭耳朵就能找到的好地方。

  无凉亭,有树荫。树冠是把遮阳伞,团团圆圆,凉凉爽爽为大家服务。中间一桌两凳,为双方主帅把持,众人合成一圈,任由肩膀与脑袋互搭。

  楚河汉界,马炮争雄。前有几个回合?咱没看到,就眼前新盘开局,红方摆的是仙人指路屏风马,车一平二准备长驱直入。黑方应对的是五九炮单提马,出横车准备抢占肋道。从开局来看,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真正的较量全在中局,中局谁能控盘有方,善于捕捉战机,取得关键性的突破,谁就是赢家。遗憾的是中局双方均无建树立招。倒是漏招软招迭出。两边不乏出谋划策的高手,可惜个个眼高手低,找不到致胜的节点。

  我呢,初来乍到只能眼观而不能出言。

  棋盘这面镜子可不一般,不仅能照出博弈者的水平,还能照出博弈者的性情。你看红方执子的先生,光头、高鼻梁、五十岁上下,出手快捷却欠考虑,举止凶狠却占不住点位,还不听人劝,一副自以为是的倔脾性,惹得同盟者因怨倒戈。这且不说,咀里老叨一句“下一步我就让你哭!下一步我就让你哭!”结果是走了五六步也未能给对方造成杀伤。黑方阵营愈发强大,主帅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哥哥,始终微笑应对,唇厚而少语,有长者之风。于对面的蔑视毫不介意,于背后的越权抢子者以宽容,乐呵之中可以看出这位仁兄厚道有余而主观不足。

  棋面上有句紧箍咒,叫做“观棋不语真君子”,其实假的很,没人把它当回事儿,我也不例外,常以一句“见死不救是小人”为借口,先指指点点,后就越俎代庖了。

  眼下双方就是个关键,如果红炮移师七路,不单会闪击黑方的三路马,而且若是黑方保马躲马,那红方炮打底相就是个闷宫杀。但黑方从主帅到参谋均浑然不知,直到红方移炮就位,才知大事不妙,整个阵营慌做一团,不知所措。其实黑马并非面临死地,恰有一步妙手可以一搏,只须左马六路进四,接下来就是一步卧槽。如果红方中士不去蹩住黑方马腿,红方倒会面临绝杀,因为黑方士角有炮肋道有车,红方不能不去顾忌。若红方中士去蹩马腿黑方便有机会炮五进四打掉中兵将一军,然后顺势飞起左相成局,步步是为先手,不丢马,不丢相,让对方攻势瞬间烟消云散。

  此招一出,满圈惊呼“好棋好棋!”皆言我是高手。我那算什么高手,是他们的棋艺太-太什么不能说,男儿近棋脸贴金,我只能说自己也是瞎打误撞,稀里糊涂罢了。咀里这么说,眼睛还偷瞟着对面的脸色呢。你想啊,人家本可稳操胜券,经我一掺和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若是小肚鸡肠之人,怨恨自然是我。好在这位先生大度,摸了摸光头,耸了耸高鼻梁说:你行,你来你来!

  黑方那位厚道有余的仁兄一听,忙忙直腰离凳。本来他就是弱主傀儡,早已自感在位不当,顺坡下驴让贤退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众人也是这个意思,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我一坐上板凳,楚河汉界就有了新的变化。黑方那些参谋干事不声不响全成了红方的坚强后盾。咱能不明白,这是大家要考验我的功力呀!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起手我就来了一着敢死炮。这一下让整圈的人全懵了。开局我白白送一炮给对方吃,吃还是不吃,对方阵营叽叽咕咕意见不一。不吃,炮肉香美诱惑力很大;吃,又怕上当受骗,最终还是吃了。看来他们谁都没见过敢死炮。说穿了这就是一个套路棋,对方只要吃了我的炮,就中了我得圈套,随后丢车丢马在所难免。敢死炮有六路变化,吃不吃我得炮,我都有手段搞掉对方的车马。我这是从网上学来的,人称“野路子”,雕虫小技而已。

  那天,在小区赢了几盘棋,回家进门就让儿子看出来了,儿子问我:爹,赢棋了?

  我说:没呀,随便溜了溜。我跟儿子来了个背着牛头不认账。初衷是莫让儿子笑话咱浅薄,赢了几盘棋就挂脸上了,结果是儿子一笑,落了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也罢,跟儿子耍耍小心眼儿也挺得意。晚饭时还和儿子对酌了一小杯。你说日怪不日怪。舌尖上是酒,眼皮上是车马炮,想抹抹不掉,想躲躲不开,就连手中的酒杯也成了一名马前卒,随时准备冲杀出去。

  之后几日,心里痒痒地总想下楼杀两盘。老伴儿说:安稳点儿吧,你以为你还年轻呢?

  我不听,趁她不注意我就下楼了,目标自然是大树冠下的棋摊儿。不巧的是棋盘前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个积极分子呢。也好,趁着等人的空隙,我独自坐下来看看远处的蓝天白云,看看高楼顶层的窗户,心境甚为畅快。

  粘近棋摊儿的人都是象棋爱好者。打个招呼来两盘,由此认识了几个棋友,比如厚道有余的那位仁兄姓张,光头高鼻梁的先生姓傅,都是笑容满面的好同志。他们的棋艺是差了点儿,可和他们玩儿棋另有一番兴趣。输赢皆在我的掌控之中,居高临下,其乐融融。老张老傅一再说我是高手,其实充其量我也就是个业余四级的水平,谈不上高手。但老张老傅赞许的目光,恭维的口气不容我谦虚,谬赞有力量,狂妄不分老小,我抵挡不住他俩的抬举,居然指手画脚地做起指导来,还给人家讲论什么是鸳鸯马,什么是金钩炮。

  说心里话,我一辈子没评过模没受过奖,更没当过领导干过老板,受人赞美是啥滋味儿?咱老吴没享受过,不曾想今天赢了几盘棋就受此殊荣。你还甭说那扫兴的话,那滋味儿轻轻的柔柔的,甜甜的绵绵的,好爽快,好舒心哩!

  事后反省自己,我真是让赢棋的滋味儿冲昏了头脑,竟然会傻乎乎地异想天开了,想啥?想今后如果每天能赢几盘棋那该多好呦!可笑吧?可笑就会可叹,我的老不知趣最终惹怒了老天爷,一个星期后就给我调换了滋味儿。

  我输棋了。

  对手也是一位老同志,看面相年龄在我之下。

  老张老傅介绍说:老温,二号楼的,前些日子让闺女接到承德避暑去了,昨天才回太原。

  喔,老温。好的好的。

  我点头会意以示礼貌。同时留意到老温手里有一个空纸箱。上面的伊利纯牛奶赫然入目,可见老温还是一位玩儿棋不忘发财的主。他一边坐下来一边把空奶箱靠在腿边,还不忘用石块压住。

  我没话找话的问道:今年多大岁数了?

  人家头都没抬回了一句:反正比你大。

  不问我多大,反正比我大,这是何逻辑?如今老头老太太都在争相装嫩充小,用广场舞体现年轻态健康型,你却说比我大,有意思。不管你多大,玩儿棋咱就说棋,比我高的称师傅,比我低的是弟兄。

  旁边老傅说:二位都是高手,今天我们不搅和,看谁是赢家。

  老张在帮忙摆棋子,笑盈盈地等着看结果。我有些小觑这个老温,故意让他先手。他倒不客气,黑子先走。

  老温开局走的是巡河炮屏风马双车直出,我应对的是当头炮单提马双车巡河。到此形成两军对垒伺机对攻的阵形。我没想到老温会走巡河炮,可以说这是一门锈迹斑斑的老炮,它的优点是进退自如,随时可以闪击对方,缺点是步调呆滞影响出车速度。据说在民国时期象棋大师钟珍先生擅长巡河炮开局,除此,还未听说过巡河炮的经典故事。现在网络上流行的先手是中炮盘头马进三兵,我也欣赏这种开局。我这人一向喜欢新颖小觑俗旧。退休前我的工作作风一贯是宁可冒进犯错,也不愿抱残守旧,由此常受到老同志们的嗤鼻。但也有欣赏者,办公室的小孙曾当着他那帮小弟兄们的面昭告天下说:办公室除了我年轻,下数老吴最年轻!那年我五十岁,人家小孙十八岁。如此说来小孙看中的就是我身上那点儿不服老的精气神。

  主动出击是我的一贯棋风,现在进进三兵如何?没毛病吧。我进兵老温拱卒,两命相抵,谁也不打第一枪。我再进进七兵老温对拱。磨磨叽叽我可不干,起手驱兵过河喽。老温并不兵卒相兑,而是右炮飞左一声脆响打掉我的过河兵。仔细再看,我是不是走漏了,哎呀呀……

  左边是两车照面,右边是炮打我得底相;左边对车已是必然,问题是之后我的底相仍处于险地,我心头一慌,只好用二路车去挡。老温顺手沉了个底炮,待我回马去踩,老温的直车随即杀到底线,到这一步不仅我的底相不能脱身,连马也陷入虎口。下面我是败局已定。败的我心里毛躁躁的,低头看看板凳腿儿,的确有些不稳当,但不能说是板凳腿儿不让我赢棋吧?抬头看了老张老傅一眼,老张笑了,老傅也笑了,笑的怪怪的,什么意思呀?笑我输棋丢丑哇!胜败再看下一盘如何?我如果再输了,你们再笑也不迟啊!

  第二盘双方他来我往,攻守与上盘同岀一辙,我仍旧希望从右路突破老温的防线,仍旧进三兵渡河,他平炮打掉。我先手兑车,他想打象,我横车抵挡。老温继续贯彻左炮沉底的策略。这一次我没有回马去踩,而是底相飞边,岂料这一招更臭,人家老温马上底炮分边,下一步就是进车撺将,形成重炮绝杀,我根本抵挡不住。

  谁知道这个不哼不哈的老温能把个巡河炮玩儿得如此顺溜,还玩出了新高度,新套路。我无法找到他的弱点,不知不觉就落入他的陷阱。

  我这人有点儿臭毛病,输了棋总想跟对方说点儿什么,比如说,看你那衣领黑的!或者说,看你那牙黄的!如果对方一狂,我的话就更多了。可人家老温不哼不哈平静如水,倒是老张老傅一下不得了啦,对着老温又是拍肩膀又是竖大拇指,欢乐之情如翻身农民把歌唱,我好像成了欺压他们的地主乡绅了,而老温则成了帮助他们翻身作主的大救星!要说我这比喻不恰当,那“英雄众人扶,墙倒合力推”的话你该看到了吧!

  一连数日,我屡战屡败。

  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把老温的巡河炮复盘一遍,就是琢磨不出破解的方法。

  老伴儿说:输了就别去了,劳神费力的,又不输房输地。

  我不听,处心积虑地想当还乡团。

  说来并不奇怪,就在老张老傅最终认定老温是小区第一高手的时候,老温让我打败了,而且败的一塌糊涂,败的让老张老傅目瞪口呆。我是笑了,笑的胸有成竹而不便细说。

  人家老温心眼儿比我忠厚,在投子认输时还说了句可爱的话,他问我:老吴,今天吃了什么啦?犹如神助啊!

  我说:吃什么了,小米山药蛋呀!

  就这么一问一答看似在开玩笑,其实我说的是实情,那天正是闺女从老家送来小米山药蛋的日子。我就知道是我的援兵到了,我之如此自信,是因为我有一副与小米山药蛋结缘很深的好胃口,两者的关系可用“缱绻”二字来形容。它们已有半年时间未见面了,这次见面确实值得庆贺,尤其是小米山药蛋入口入胃那阵儿,怎么说合适呢?感觉就像“久别胜似新婚”的小两口,该有的兴奋,甜蜜,满足,幸福,全有了;还有些像老夫老妻的喜相逢,融洽,依赖,给力,爱惜,一样不少。餐后自然是神清气爽,眼明心亮。伸伸腰腰硬朗,挥挥臂浑身来劲儿。后来坐在大树冠下与老温对弈时,肚里的小米山药蛋已经处于临阵助威,九曲回肠的状态。

  老温还是以巡河炮开局,我没有走当头炮单提马而是脑洞大开,一改往日的套路跳了个边马,安了个卒底炮,然后出车巡河。在我的三兵过河时,老温平炮打掉。对不起,今日今时已与往日不可同语,我先手兑去他的右路车,老温回马踩掉。这时我那枚看似毫不起眼的卒底炮腾空而起越过界河,越过他的炮台,直击他的屏风马。老温的屏风马一失,左路车炮就成了无根车炮,还被我的二路车顺牵。老温守不住啦。之后,我的棋路渐入佳境,逐步锁定胜局。

  一枚卒底炮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一顿小米山药粥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前者眼见为实,妙手出奇兵,一子定乾坤,众人不服不行。而后者就不大有人理解了。我不由再想说点什么,又能怎么说呢?只能绕了老大老大一个圈子。

  我问老张老傅:你们年轻时插过队没有?

  老张老傅都说:没插过。反问我:你插过?

  我说:我插过,好几年呢,终身难忘啊!

  随后大家热衷于继续下一盘,没人再和我搭讪插队的事儿了,一个难忘的话题不合时宜地遭遇了尴尬,都怨我,干嘛话这么多呢?花甲之人了,还犯了一个不识时务的错误,既然别人不喜欢说起,那咱自个儿藏起来不就好了!

  那年我十九岁,在我们县里一个叫野窝窝的村里插队。那年冬天,学大寨的歌声把野窝窝唱翻了,打造百亩大寨田的任务落在了我们知青的肩上。如今年轻人理解不了天寒地冻为什么偏要红旗招展热火朝天?革命形式一片大好的背后怎么会有一个不敢公开承认的事实?饿肚皮的问题对于豪言壮语无疑是一种釜底抽薪,关键时刻老支书乘着夜色提着马灯来到我们知青点的工棚里,他用马灯逐个照着我们饥饿加疲惫的脸,然后心有余悸但又不得不撂下承诺,他说:后生们,你们只要保证完成百亩大寨田的任务,小米山药粥敞开肚皮吃,我管饱!

  谁都知道伙食定量是铁板钉钉的政策,老支书敢冒这个风险,我们不敢说他太伟大了,但敢说他太了不起了。我们激动的想笑想哭想唱歌,但都让老支书用手势制止了。从那天起我们靠着狼吞虎咽的小米山药蛋,靠着掌心的血泡和热汗,顶风冒雪整整呐喊了一个冬天,终于为老支书圆了一个梦。从此我们与小米山药蛋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几十年过去了,人老了,生活习惯没变,还是喜欢小米山药蛋,还是相信小米山药蛋是我的有生力量。

  对于老温的失败,老张老傅归咎于老温那一成不变的巡河炮,而对于胜利者的背后,他们又能明白些什么呢?

  随后的一段日子,老温和我换位掉个儿了,大树冠下,我是霸主,他是还乡团。正当我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时候,老伴儿告诉我,闺女送来的小米山药蛋吃完了。我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并且决定改变主意——我不跟老温玩儿了,我知道,一旦失去老家的小米山药蛋,我是赢不了老温的!

作者简介:武继志 男  ,山西省灵丘县人,中专文化,曾当过煤矿工人,砖瓦工,公社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草原》、《北岳》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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