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什么骂卜世仁“不是人”？

作者

邯郸夏

“不是人”，这在《红楼梦》里绝对是最重的骂人话了。坏如雨村，作者也只是在石呆子事件后借平儿之口骂他“半路跑出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可见卜世仁之坏，是坏出新高度，远非雨村可比者。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作者如此谐音骂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有人说第二十四回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吗？亲外甥儿贾芸赊香料，不但不赊，还说了一篇难听话。贾芸赌气去了，连醉金刚倪二听见都说：

“要不是你令舅，我便骂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了。”

可是连倪二都没骂出来的话，为什么作者竟然骂了？即便真是舅舅不赊给外甥儿香料，他就该被骂不是人吗？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再说，赊香料这事，我看也不能怪卜世仁，贾芸自己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这里没有替卜世仁辩解的意思，只是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

且看贾芸一见面是怎么跟卜世仁说的。

“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

开口就是赊这么贵重的东西，而赊香料干什么用，却只字未提。我想天下没有哪个舅舅，外甥一说借钱，就二话不说当即万儿八千转过去。我至少得问清楚你借钱干什么用。这是对你负责，万一你拿钱去胡闹呢。

所以这事，首先怪贾芸没说清楚，他要跟舅舅说赊香料是为的给琏二奶奶送礼，想谋个差事，舅舅不赊，你再怪罪也不迟。卜世仁都说出“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的话了，贾芸还对赊香料的用途讳莫如深，卜世仁自然不会往正事上想。这能怪舅舅不赊你吗？

贾芸按说最是伶俐乖觉，不是个不会说话不会来事的孩子，但这事上确实有他的不对。

第二，卜世仁所言：

“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亲友赊欠，谁要错了，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包儿去。”

此话到底是真是假？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文本证据支持卜世仁是在撒谎，是在为不赊东西找借口。我倒认为他说得合情入理，十有八九是确有其事。脂批说的“何如，何如？余言不谬”，“推辞之说”，也不足为据，这只是说了表象，并未涉及内情。

更有甚者，说连卜娘子所说的没面下锅、让女儿往对门王奶奶家有钱借三二十个，也是在撒谎。连脂批都说，“一吹一唱，酷肖之至”。说真的，我是没看出夫妻二人是在演双簧。这也太默契了，我倒宁可相信说的都是真的吧。再说，舅舅家到底是不是穷到揭不开锅，芸哥儿心里也不会没数儿，二人也没必要这么演戏。

以上是文本写明的卜世仁不赊东西给贾芸的两个理由。可能也是觉得仅凭这两点还不足以支撑起来“不是人”的这个称号，成色还不够足，骂起来也没底气，于是又有部分读者开始给卜世仁编派别的罪名。

贾芸跟卜世仁说：

“我父亲没的时节，我偏又小，不知事。后来听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家中作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田，两间房子，如今我手里花了不成……”

于是有人便脑补出卜世仁借料理丧事之机侵吞了贾芸家财产的情节。这个更站不住脚，纯粹是捕风捉影。

“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计算儿。”

从这话里我听出来舅甥平日的关系还是可以的，是读者自作聪明罢了。试问，如果贾芸料定舅舅那里赊不出来，他还会去平白无故自讨这个没趣儿吗？能在舅舅跟前张口，至少贾芸认为是还有几成希望的。

说了这么多，作者到底为什么骂卜世仁不是人？以上几条都是否定的。

本回故事是在第二十四回，第二十三回搬进大观园，紧接着“共读西厢”、“黛玉听曲”，结住宝黛情事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写到贾芸，并且引出一众市井小人物，可见本回的重要性。本回回前批语：

“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文字，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

熟悉文本的读者都知道，有大批小人物在二十四回集中登场，贾芸，小红，卜世仁，醉金刚倪二，马贩子王短腿，花匠方椿等等。红楼无闲人闲笔，这些人物后回肯定会发生某种关联。是什么事件、什么人能把这么多人物关联起来？我认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巧姐儿。

贾芹、贾芸从一出场，作者就是把二人对照着写的，都受过贾琏凤姐夫妇的恩惠，贾芹还抢走了本属于贾芸的管理家庙的差事。但后回贾府坏事后，二人一个落井下石，一个仗义搭救。结合第五十三回贾珍骂贾芹不务正业、贪得无厌，还要跟贾琏说过完年要把贾芹从家庙中换回来的描写，贾芹即《留余庆》中的卖巧姐儿“奸兄”无疑。

而贾芹风光上任这场景偏偏是从卜世仁眼里写出来：

“前儿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不亏能干，此事如何轮到他呢。”

脂批说：

“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

这里暗示意味非常明显，卜世仁的小人嘴脸已呼之欲出。

而卜世仁又说贾芸：

“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你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

让“金盆虽破分量在”的荣府正派玄孙贾芸，低声下气去到荣府下人跟前讨差使，可见这卜世仁也是个为利益不惜出卖人格尊严之辈，跟贾芹可谓一丘之貉。以红楼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二人后回肯定会发生交集，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也就是说，本回出场的诸多人物，后回将围绕贾芸、贾芹分成正义与邪恶两股势力，贾芸，小红，倪二，王短腿为一方，贾芹、卜世仁、再钩连上王仁为另一方，就贾琏一家展开一场大戏。

贾芸仗义探庵，伙同倪二、王短腿等人搭救凤姐、宝玉。而把巧姐儿卖入烟花巷的“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凤姐之兄王仁和受过凤姐恩惠的贾芹，还有这个不是人的卜世仁，并且此事正是由卜世仁亲手操办的。

也只有这样，“不是人”这三个字，卜世仁才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