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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

 青梅煮茶 2021-11-04

  朱盈旭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绿罗裙,芙蓉面。

  唐人王昌龄,撑一叶莲舫,唱着《采莲曲》,从盛世大唐里走出来,走进我少年时贫瘠的梦里。

  没有白裙子,没有红莲花。只有暑风荡漾的小池塘,和塘里几枝野生菱。塘边瘦瘦的,大眼睛少年。

  羸弱寒酸的小村庄。彼时少年,在绿意萧淡的林间小池塘里,吃惊地看到一朵红色的睡莲。少年的脑子里即刻就浮出林清玄的语言: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句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是啊!少年时的我不是睡莲,是一只蚕蛹,身体孕育着丰硕的理想,挣扎着破茧,想成蝶!哪怕是一只枯叶蝶,也是觉醒的、不屈的、内心盛满柔软绿芽的蝶!

  彼时豆蔻的我,精神的世界,却滋长着蓬勃的诗情,以至于消耗掉了几乎全部的营养,来供给那一束充满美好和憧憬的理想之光。用尽洪荒之力。十二三岁的少年,像一粒遗落在磨盘旁的豆子,在闲置已久、坚硬贫瘠的磨道里破土、发芽,摇摇晃晃,长成一株不见天日的黄豆苗。倔强,不屈。向着光亮,伸张。

  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读书。一个女孩子,和一群脏兮兮的男孩子,挤在村办小学校的破败屋子里。那教室,四面漏风,像敞着四面露着棉絮破棉衣的老人,裸露着脏黑油腻的胸怀,一不留神,就被一盏劣质的白酒灌醉了,轰然倒塌。每天,我一边听老师用浓重的方言读诗,一边提心吊胆。木桌子,泥凳子。

  一只各色碎布头缝制的花书包。薄薄的课本里夹一卷缺页少角的线装书,极珍贵的。村子里识文断字的敬章爷爷送给我的。他说是“传家宝”,一本唐宋诗词。可不是应该传给他的孙子吗?那少年十五六岁,却淘气得像孙大圣,又像土行孙,上天钻地无所不为。从来分不清他小布衫的颜色,也好像一年四季从没洗过脸。一笑一口白生生的牙。少年有一副好心肠。我常常发现他给孤儿寡母的莲儿家送柴、收庄稼、修屋顶。

  我每天黄昏,仰着黄白的脸儿从莲儿家门前过,脑后拖两条细黄干枯的麻花辫。

  眼角瞟着那扇旧木门,湿黑,透着隐隐老绿,门脚生了黑黑的蘑。我故意大声背诵着:“荷花宫样美人妆,荷叶临风翠作裳。昨夜夜凉凉似水,羡渠宛在水中央。”我最喜宋人苏泂的这首《荷花》。文字从口里经过,心里顿时莹莹的,又勾出“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的诗句来。又像暑天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莲儿姐姐居在木门里,居在荷花里。我用荷花诗引诱她。

  早升的月亮起了毛,天要下雨的样子。莲儿,莲儿,快来呀!

  莲儿家的篱笆院,凤仙花湿湿红红的,在雨后开得纷纷乱乱,像不理晚妆的女子,乱了云鬓,有点儿怨艾地倚着门等郎君。莲儿,十五六岁的少年。月白布衫,绣花鞋。她做了一手好女红。娘说,她命苦。取个名字叫莲儿,叫个啥不好?莲儿,怜儿,可怜之人,命薄!可不是,落地就没了娘。爹又娶了,干净利索的女子刚进了门,莲儿就被送进了婶婶家。

  莲儿三岁时,叔叔也病逝了。

  村里人都说莲儿命不好,妨人。娘从不让我和她玩。

  她喜欢读书。可读到初中再也无力供下去了,只好辍了学。她也喜欢我,羡慕我一边上学一边还能背那么多的诗呀词呀,更羡慕我有个卖鸡蛋棉穗子、拼了命供我读书的娘。她偷偷地给我缝制了花书包,绣了白荷花,娇美的模样像极了她。我偷偷地教她背荷花诗。王昌龄的,苏泂的,宋伯仁的……她最喜欢王昌龄的《采莲曲》。白月光下,她细白的齿,姣红的唇,软软的语气。婉转,动人。分明是低头嗅香的一朵莲,芙蓉如面。

  我告诉她,莲,又叫芙蓉。以后,我就喊你芙蓉姐姐吧?

  你就是一朵白芙蓉,红芙蓉。

  两个少年,相偎相依。白月光在开花。唐诗里的芙蓉在盛放。我给她讲:在多水多舟的南方,有芙蓉,有莲舫,有采莲曲。从荷钱薄嫩,到莲阴蓬蓬,有白衣的男子,有红裙的女子,一起泛舟呢,一起采莲呢!

  彼时彼夜,莲儿的眼睛如水,都是渴慕又神往的星波,还藏着秘密,朦朦胧胧的。那时十二三岁的少年我,尚是一柄清气的荷钱,读不懂她清幽又迷离的目光。

  那年,我俩一起躲在田间地头读红楼梦。知道了黛玉和晴雯都是芙蓉仙子。不过不是同一种芙蓉花,黛玉是水芙蓉,也就是荷花;晴雯是木芙蓉,也就是所说的芙蓉花,也叫木莲,两种芙蓉仙子。

  仙葩就是仙葩,民女就是民女。仙葩居在阆苑,民女活在民间。民女在民间唱唱小曲,过柴米油盐的小日子,接地气。当然,民女也想琴棋书画诗酒花啊?凡人谁不想?先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要紧呢。说这话时,莲儿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如今,小半生已过。一直生活在远离故乡的北方。

  工作闲暇时,常常去看大片人工养的荷,也泛舟,宛如芙蓉在水中央。看湖里的莲艳艳盛开,云霞一般,或者,月色一般。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竟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明媒正娶的当家大娘子一般,宝相庄严。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端丽的气息。

  采一朵红莲花,掬一把绿莲子,带给白发的娘。娘端详,细嗅,一声叹息:莲花是美的,可莲心是苦的。

  我突然就想起了莲儿,那个芙蓉姐姐。她在南方还好吗?

  一别,深念。她还是记忆中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也曾莲心清苦过。可她后来的故事就真的开成了一朵硕美的芙蓉:和敬章爷爷的孙子,少时的调皮大王,私奔了,甜蜜蜜的小情事,在乡间传了许多年;他们终究在江南定了居,达成了莲在水的人间美意;一朵芙蓉开在了软软的水里,生儿育女,小民的爱情一片荷香……她也写诗,也写莲,也写爱情,小光阴一团香气。

  南方的荷花在开。北方的荷花也在开。我想象着此时穿荷色裙子的莲儿,文字和人儿都是美人呢!她芙蓉向脸,携手芬芳年华,正从南方的莲花前亭亭走过。

  涉江采芙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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