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未知死,焉知生”与“未知生,焉知死” 李泽厚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1-11-04

.

文学当代 文学当代 2021.11.4

  李泽厚先生是我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美学家,以《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等著作闻名学界。
  2019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李泽厚先生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书是李泽厚原创性思想系统“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最佳文本,融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经典哲学于一炉,以“人活着”、“度的本体论”等的重构建设,凸显出当今人类与个体的命运问题。2021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李泽厚先生的《伦理学新说》。
  今天,我们选取《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的一篇,以纪念李泽厚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李先生说道,“死亡确乎是每个人都有的无定的必然,向死亡走去确乎是每个人都有的现在进行时。但为什么一定要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个必然呢?为什么不可以忘记它(儒、道)或即使不忘记(禅)却仍然去热情地肯定和拥抱生活呢?”
  李泽厚先生平生坚持“走我自己的路”,这给我们后代学人以无数的启示。李先生探讨过“两个世界”的问题,我们唯祝愿李先生一路走好!
                              ——题记
“未知死,焉知生”与“未知生,焉知死”

节选自文章《关于情本体(2004)》
全文详见《人类学历史本体论》

  ......
  从哲学上说,西方自Plato到Kant、Hegel,理性主义以不变理式、先验道德律令和绝对精神将理性对感性的统领提到顶峰。自Nietzsche到Heidegger等人,反理性主义又以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此在(Dasein)等等也同样使这一统领达到顶峰。前者(理性主义)较单纯地强调了理性、思维、逻辑对感性的优先和主宰,后者(反理性主义)则以理性方式更为复杂地突出了肉体生命的虚无和毁灭。所以,尽管是所谓“反理性主义”,却仍然是理性对自然情感的压倒和摧毁。这种反理性主义与中国乐感文化更可比量,呈现在“哲学”上,Heidegger 的“未知死,焉知生”与孔老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便可做一个对照。
  HeideggerDasein(此在)的真正含义就是“去在”,即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在。这个被意识到的具有时间性的有限的此在,依据Heidegger,只有排除“活在世上”、“与他人共在”而专注于“前行到那无可避免的死亡”而敞开的多种可能性中的自觉选择和自我决断,才有真正的在。在死亡作为每个个体所面临而具有的独特限定的面前,我的“去在”才显现“真我”、“本己”面目,它即是自己的决断和选择。所以,领会着死亡而生存,并不只是意识到自己有限时间性的存在,也不只是“真我”自觉选择的可能性,重要的是,它是站在前行到死亡中的基点上去决断客观性的明天。所以不是his possibility而是it's possibility。明天大于(重要)过去和现在,这才是真正展示“本己”、“真我”的此在的时时刻刻。由启蒙时代发展而来的个人主义、理性主义,最终推出了这个反理性的情感峰巅。面向死亡的个体情感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你没有了,即使最“体现”你的任何事物都不会是你。最真实最珍贵的只是你这个时时刻刻的“此在”,它面向死亡而决断明天。这种“未知死,焉知生”的死亡哲学,给予人的并不是怯懦、消极或悲观,而是勇敢、悲情、奋发、冲力。它要求人对“此在”负责,面向死亡,强力前行。
  当“二战”高潮期,Heidegger这一哲学曾一度被指责为对生死无所谓的虚无主义,是反对逻辑的纯情感哲学,“畏”是怯懦。这当然是巨大的误解。在1943Heidegger发表《形而上学是什么?》之“后记”中做了回应。兹摘抄几句如下:
牺牲乃是为存在者而把人之本质挥霍到对存在之真理的维护中,这种挥霍由于起于自由之深渊而解除了一切强制。在牺牲中发生着隐蔽的谢恩,唯有这种谢恩赏识恩典;而作为这种恩典,存在已经在思想中把自己转让给人之本质了,从而使人在与存在的关联中承担起存在之看护。
牺牲乃是在通向对存在之恩宠的维护的进程中对存在者的告别。
因此,牺牲不能容忍任何一种计算,通过计算,它往往只根据有用或无用而被清算,不管目标是被降低了还是被提高了。这样一种清算使牺牲之本质变得畸形。
本质性的思想关注着不可计算的东西的缓慢迹象,并且在不可计算的东西中认识到不可回避的东西的无法忆及的到达。此种思想专心于存在之真理,并因此为存在之真理助力,使之在历史性的人类那里找到其处所。这种帮助不产生任何成果,因为它并不需要效应。
向着根本性的畏的清晰勇气,确保着存在之经验的神秘可能性。因为,近乎作为对深渊的惊恐的根本性的畏,居住着一种畏缩。这种畏缩照亮并保护着那个人之本质的处所,在其中人才有归家之感,才持留于持存者中……勇气在惊恐的深渊中认识到几乎未曾被涉猎过的存在之空间;从存在之澄明而来,任何一个存在者才回转到它所是的和所能是的东西中。
如此等等。
1943 年是德苏战争最为激烈紧张的生死关头,回答官方的浅薄指责,Heidegger强调“不容任何计算”即不容逻辑认知、利害考虑的一己存在者的告别、牺牲,正是把自己转让给存在,才真是维护真理、本质、存在。这是从哲学根本上给正在酣战中的德国士兵以鼓励、歌颂和“打气”,深刻地赞扬他们面对死亡那一往无前的自我选择和决断明天。Heidegger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所提供的充满情感的死亡进行曲,在这个时候,便历史具体地奉献给Hitler了。
在十年前,我曾说过Heidegger哲学是“士兵的哲学”,正是指它悲情满怀(知道我必然要死),一往无前(不容计算地自我选择和决断),在“先行到死亡中去”亦即在进入无中去体验存在。
近偶读到一本书,其中说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各大战场上,盟军在打扫战场时经常可以从德军士兵的尸体上发现Heidegger的头像以及他的《存在哲学》(应为《存在与时间》——引者),这些纳粹士兵或许最能理解Heidegger的向死的哲学”。我上述哲学抽象判断竟有如此巧合史实,颇出意料,为之愕然不已。
Heidegger的“未知死,焉知生”的反理性哲学,正是以极度抽象的理性凝聚鄙弃日常生活和生存以制造激情的崇高,从而也使这种情感可以引向某种深沉的狂热。HeideggerBeing便有上帝的身影在。
Heidegger是无神论哲学。Being有“神”的阴影,却不是神。因此,如果不能依归于神,便也可以走向游戏。“未知死,焉知生”在战争时期可以是满怀激情无所计算地向前冲行;和平时期便也可以是无所计算地服药狂欢,唯当下快乐是务。由Heidegger走向后现代颇顺理成章:人生、自我均已化为碎片,便不必他求,当下人生即可永恒,此刻快乐就是上帝。从NietzscheHeidegger的无神论往下一转,便是今日后现代的彻底虚无主义。也如好些人所指出,这正是启蒙以来极度推崇理性的个人主义和理性主义所必然发展的结果。现代反理性主义成了理性主义的“逻辑”发展,反理性主义的哲学仍然通过抽象概念等理知逻辑方式来表达自己。动物没有什么理性或反理性,而只是非理性。人的动物性的生存以及自然情欲只是非理性,既不是理性,也不反理性。Heidegger的反理性主义是一种以标准理性形态出现的反理性的情感哲学。也正因为此,不是Plato,也不是Kant,而是Heidegger最可以恰当地与中国传统乐感文化和情本体作某种参照。这也就是上述“未知死,焉知生”与“未知生,焉知死”的比量。与Heidegger“未知死,焉知生”强调要避开“与他人共在”种种“非本真本己”之后的“先行到死之中去”的独一无二的“此在”恰好相反,“未知生,焉知死”强调的是,以普通日常生活为本根实在,以细致、丰富、多样的人世冷暖为“本真本己”,以“活在世上”的个体与他人的你、我、他(她)的“共在”关系,来代替个体与Being或上帝的单向却孤独的“圣洁”关系。“未知生,焉知死”将“神圣”建立在这个平凡、世俗、具体的现实生活之中。这就是“道在伦常日用之中”,就是“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就在此平凡世俗中去窥探生存的本体、存在的奥秘。的确,面向死亡时,你会深切感受自己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不能再来,其实这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不能再来也可以是“此在”的生存,尽管你总是“与他人共在”地活在世上。你的死亡是独一无二、不可代替的,你的“生”、你的每时每刻也可以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关键就在于你是否自觉意识到,死是不可避免的无定的必然,生又何尝不然?你自己的生命意义、人生价值不也就在你这时时刻刻却又稍纵即逝的自我意识的生活中吗?为什么不去把握和珍惜这个偶然性极大的生存呢?我曾一再征引纳兰性德“当时只道是寻常”:你的日常世俗生活中的种种滋味,其实并不寻常。一部《红楼梦》之所以为中国人百读不厌,也就因为它让你在那些极端琐细的食衣住行和人情世故中,在种种交往活动、人际关系、人情冷暖中,去感受那人生的哀痛、悲伤和爱恋,去领略、享受和理解人生,它可以是一点也不寻常。
死亡确乎是每个人都有的无定的必然,向死亡走去确乎是每个人都有的现在进行时。但为什么一定要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个必然呢?为什么不可以忘记它(儒、道)或即使不忘记(禅)却仍然去热情地肯定和拥抱生活呢?这不同样可以领悟到那存在的虚无吗?儒家说“存,吾顺事;殁,吾宁也”,重生安死;那么,又何必激情满怀,盲行冲动?生活不可以同样有意义吗?如《历史本体论》所说,在中国传统,“死”的意义和价值由“生”来敲定,“将死放在生的历史系列中去考察、诠释”。不是死,而是生(人活着),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因此死才“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作为“无”,又仍然是“有”。
从而,这里有不同的两种追求、两种探索和两种境界,都可臻极致。我尝以为《红楼梦》应与《卡拉马佐夫兄弟》对读。它们两美并峙,各领千秋。但能否取长补短、相互助益?上帝以至高无上的地位给人生以目的、生命以价值,以及作出最后审判,比起在日常世俗、平凡生活本身中去建立或追求人生目标和生命价值,似要远为顺理成章和稳操胜券。但中华民族以广阔时空和延续不绝的生存事实,却又未必一定有此结论。究竟如何呢?愿提斯问,请教高人。
《论语》说:“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拙作《论语今读》解释说:
子路没回答,很难回答,很难概括描述孔子。孔子自己的回答,则生动平易,短短几句话,点出一个超脱世俗的人。这人已解决“畏”的问题,忘却“老之将至”,死之快来。孔子多次讲到“乐”,称赞颜回“不改其乐”。后世阳明学派也说“学是学此乐”,此“乐”即“仁”,乃人生境界,亦人格精神。
……如前面篇章所再三说过,中国是“太初有为”、“太初有道”(行走),因“此道”而有“情”:情况之情,情境之情,如《周易》所言“类万物之情”。由此客观的“情”、“境”而有主观的“情”(生活感情)、“境”(人生境界)。这就是中国“哲学”的主题脉络。……从而,情境便不止于道德,实乃超道德,这才是“天人之际”。解“为天地立心”为道德之心,强天地以道德,似崇高,实枯槁,且不及佛学禅宗矣。
“为天地立心”之“心”,非道德,非认知(理性),乃审美:鸟飞鱼跃,生意盎然,其中深意存焉。……此生命哲学最终归结为“乐”的心理—生活—人生境界,“成人”、“立圣”即成此境界。
《论语今读》在“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章重复这一论断说:
朱注甚好。“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与“知之,好之,乐之”可以作为交相映对的三层次。这层次都是就心理状态而言,都在指向所谓“乐”——既是音乐,又是快乐的最高层次、最高境界。这也就是所谓“天地境界”,即我称之为“悦神”的审美境界。此境界与宗教相关。因上帝存在并非认识论问题,亦不止是伦理学问题,归根究底,应为情感性的美学问题。拙著以前曾提出“审美的形而上学”、“审美的神学”,均此之谓。孟子所说“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子所说的“无乐之乐,是为天乐”,是也。这也就是前面再三讲到的儒学的宗教性之所在……
原典儒学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人生最大快乐;后世则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梁漱溟说,“事亲从兄之乐,如同草木之有生意”等等,都是将最高最大的“乐”的宗教情怀置于这个世界的生存、生活、生命、生意之中,以构建情感本体。这也就是前面讲的由“理性的凝聚”而最终转化为“理性的融化和积淀”,由“立于礼”而“成于乐”,由“知之好之”而“乐之”。在这里,生命与事物、灵与肉并不两分,它们同在一个现实的世间人际中。中国的“彼苍者天”不是heaven,它超自然又仍是自然(sky)。地亦然,它是那“厚德载物”可崇奉托付的“坤德”,又是那非常具体的山水花鸟、乡土草木。从而,中国哲人总强调与自然天地、与山水花鸟、与故土家园相处在浓厚的人世情、人情味的流连依恋之中。就在这里而不必在超自然超人世中去追寻道路、生命和真理。这也即是中国人的“天、地、国、亲、师”的情感—信仰。朱熹说:“释氏说空……不知有个实底道理,却做甚用得?譬如一渊清水,清泠澈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它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这个看法倒与Hegel批评直接性的片面、抽象,认为将有限的特殊作为绝对,其实乃抽象的空洞相当一致。我以为,释家一无可说的“空”与Heidegger 实际一无可说的“无定的必然”(死亡),以及“烦”、“畏”,尽管形态繁复高级,但在一定意义上,又仍然可说是某种抽象的直接性。所以,《历史本体论》主张:
“由Heidegger回到Hegel,但不是在社会、政治、道德上而只是从心理上回到Hegel,即回到历史,回到关系”,“回到人际世间的各种具体情境中,亦即在有巨大深度的空渊(无)基础上,来展开这个'我意识我活着’所能具有的丰富复杂的客观历史性的精细节目(有)……使它具体化落实到人世的情感中来”。(第3章第1节)
Heidegger的情境、情感、“此在”仍然是理性的抽象普遍性,这里则恰好是非常具体的特殊和实在。释氏化万有为空相后,人还得活;Heidegger提出那“无定的必然”(死亡)以及“烦”、“畏”之后,人还得活;而且人总活在一定的具体的人际世间的社会情境关系之中,避开或企图甩脱这个具体实在的“有”,而去追求那空幻的“无”或激情于那“无定的必然”,在乐感文化看来,恰好是缘木求鱼。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