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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珍礼（受访者供图/图） 读《红楼梦》难免有疑惑，小到林黛玉究竟爱贾宝玉什么，林黛玉真的是小心眼吗，王熙凤的聪明为何不是大智慧；大到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的缘由到底是什么等等。要弄清这些问题，就要弄清《红楼梦》中的“机关”。 “机关”在《红楼梦》中与“聪明”“智慧”“伶俐”相近，却有明显不同。这个词首先出现在第五回王熙凤的判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就是古人说的机巧，机心，用来算计别人使自己得益的心思手段。“扰扰人间足是非，官闲自觉省心机。”（唐·张籍《寄梅处士》）。因其巧诈，自古有人宁可远离或抛弃它，比如“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元·白朴〔中吕·阳春曲〕《知几》）。 读《红楼梦》却觉得到处是“机关”。 《红楼梦》中善使“机关”的当然首推凤姐。秦可卿临终说凤姐“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及你”，主要指的就是这个机心。在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钗黛调包计等情节中足见凤姐灵活运用三十六计的手段。尤其令人心惊的是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借了秋桐的刀杀了最大情敌尤二姐，再反手除掉秋桐，这番作为难免让人侧目。贾琏小厮兴儿评价凤姐“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就连丈夫贾琏都恨不得要弄死他这个媳妇，凤姐临终前贾琏连医生都不许叫。机关算尽太聪明，按理是强者，为何“一场欢心一场梦”反送了卿卿性命？ 另一个善使机关的是贾雨村。他本是个穷书生，没得志时，在甄士隐家混吃混喝，还不忘觊觎甄家的丫鬟。得了甄士隐五十两银子，贾雨村赶紧连夜离开，连一声告别的话都没说。等到他考取了功名，攀附上贾府，做了应天知府，所审理的第一个案子是薛蟠强抢民女案，关涉恩人甄士隐被拐走的女儿甄英莲。贾雨村为了仕途前程，任凭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将英莲推进火坑，是甄英莲变成“真应怜”的帮凶。这样的贾雨村，最后落得个“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王熙凤贪慕富贵，积累大量私财，因涉罪“重利盘剥”而使贾府被查抄从而走向覆亡，自己也“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贾雨村攀附权贵忘恩负义，最终贪赃枉法被贬而死。不难看出，他们的机关本质都是个人利益最大化而罔顾他人和集体利益。岂止凤姐和贾雨村，平儿说众媳妇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第55回）乡土社会中芸芸众生没几个不追求“机关”效率，以善使“机关”为荣，翻云覆雨见风使舵媚上欺下，拼尽手段。当然，从环境角度真不好责备他们。 《红楼梦》中无“机关”的人有吗？肯定有。有一类人头脑中从没存在过“机关”这东西，这种人真纯、自然，心地如温润无瑕的玉，美丽而稀有，《红楼梦》中只有一个，就是贾宝玉。警幻仙姑按世俗规矩启迪他的心机没成功，在世上的“心机婊”眼中他就是“似傻时狂”“混世魔王”“不肖无双”的可笑人物，林黛玉却一见似曾相识，一往情深矢志不移，他们是同一种灵魂在时空里的意外相遇吧，木石前盟显然是个美丽的谎言。 贾宝玉没有也用不着玩“机关”，一堆擅长玩“机关”的围护着他，对妄图“带坏了”贾宝玉的人坚决打击毫不手软，从而让他中不了别人的“机关”。贾母王夫人显然不想让宝玉变成贾琏贾蓉贾珍的样子，成为又一个败家的纨绔子弟。老太太王夫人疼爱心切，也可能觉得贾府少一个贾琏一样的人无关大局，要是成了贾雨村那样“沽名钓誉国贼禄鬼”就不好了。所以王夫人十分警觉贾宝玉周围的动静，“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让你们给勾引坏了不成”（第77回）。其他人眼里的大观园波诡云谲，在宝玉看来就是世外真空。 贾宝玉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是作者曹雪芹对未来人类社会的一种期待。 另一类人就是有“机关”而不屑用，用不出来。他们一样的聪慧，事不关己就冷眼看别人表演。像薛宝钗李纨探春，她们很成熟，面对别人射向自己的明枪暗箭，她们或辗转腾挪，游刃有余；或远离机关，不涉是非。探春李纨协理贾府时，就发现了凤姐执政的很多猫腻，旁观者都知道“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第56回）。 林黛玉虽也是玉，无功利之态，无世俗之念，清澈纯真；但她跟贾宝玉又有不同的地方，就是她冰雪聪明深通机关，看在眼里却沉不住气，有所顾忌又不能痛快生气发火，于是她有了鄙夷不屑的眼神和冷嘲热讽的言辞，被看穿而得罪的人往往说她心胸狭窄小心眼，开不起玩笑。在“四大家族”的社会里，林黛玉活得最累。 在《红楼梦》的丛林社会里，算尽“机关”是必要的生存手段，“机关”不高明往往被人捕食，欠缺“机关”的晴雯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权力集中在极少数人手里，大家不得不接近迎逢权力，袭人极力贴近王夫人赢得信任，晴雯虽说当初来自老太太房里，但从没有巩固这层关系，重病被逐出贾府时连个替她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机关”看似损人利己，可是当它成为风俗文化时，就不一样了。当贾雨村施展“机关”飞黄腾达时，甄英莲成为“真应怜”承担了后果；当凤姐“机关”弄巧，财源滚滚时，就有了张华尤二姐贾瑞们的冤魂；当整个贾府人人追逐“机关”，将三十六计运用于正常的人际关系，积非成是，道德崩塌，必将导致整个贾府根本利益受损，更大范围的“忽喇喇似大厦倾”在所难免。 这个结局无疑是曹雪芹反复推演的结果，痛心疾首又别无他途。他想不到，也不敢想，人与人之间除了“机关”还有契约，还有按照公民的理性意志所制定的能保护所有人合理正当权利的宪法法律。 可惜后人还把“机关”包装成做人的学问，甚至说成情商。这时，我们似乎听到林黛玉在薄薄的珠帘后嘻嘻的笑声。 杨珍礼 上海市复旦中学语文教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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