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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女郎之小昭

 沉吟先生 2021-11-05

文/沉吟先生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金庸笔下,有风一般的女子,如梅超风,还有水一般的女子,如阿碧。

有没有如风也如水一般的女子呢?有的:小昭。

懂风水的也不少。聪明的,有黄蓉,比较聪明的,有程英,很不聪明的,有傻姑(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干脆就傻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黄老邪教出来的。不是黄老邪教出来的也有一个,叫小昭。

小昭与张无忌刚刚相识的时候,被困于光明顶地道。张无忌身负九阳神功,力大如牛,这个力大无脑的二哈首先是“一二三,用力推”,但“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这等小丘般两块巨石,如何挪动得它半尺一寸?”。然后是“一二三,使劲炸”,但“只见那块巨石安然无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极小的一角。”

这下张无忌也傻了。

不过炸药总是比人厉害的,虽然炸不出出口,竟然炸出了阳顶天的尸体,阳顶天遗言说从无妄位可以出去哈,张无忌心里一万只羊驼呼啸而过,只能苦笑:“又不知'无妄位’在什么地方”(没文化真可怕)。

这个时候小昭上场了。

“'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乾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到西北角上,说道:“该在此处了。”

分金定穴的本事丝毫不下于胡八一,精准率相当于百度地图。这可不是偶然的,光明左使杨逍向张无忌介绍小昭时说过“其时日光西照,地火名夷,水火未济,我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我的错处”。

可惜的是,找到方位,一样出不去。因为就这么出去了,还有什么搞头?阳顶天的尸体嘿嘿地笑:听我说完,要练成我的“乾坤大挪移”,才能从无妄位出去哈。

张无忌当时又不会乾坤大挪移,这下真的要与子共穴了。小昭说我们唱着歌死吧,好不好?张无忌想说不好,但又说不出口,只好说好。

人之将死,其歌也哀:“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这几句曲儿可以说是小昭一生的主题歌。李莫愁的主题歌“问世间情是何物”、温仪的主题歌“从南来了一群雁”都是充满自怜自伤之意的爱情之歌,而小昭的主题歌却是饱经忧患、看破世情的贤哲之曲。

如花年华的小昭,配上这么一首悲凉沧桑的主题曲,很是让人费解。但正是这首主题曲,让小昭这个人物有了真正的灵魂,如风如水,来如流水,逝如飘风。

这跟小昭的出身有关。

小昭的母亲黛绮丝,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首紫衫龙王,“四大护法,紫白金青”,白眉鹰王以一己之力组建天鹰教,独抗六大门派逾二十年;金毛狮王文武兼资,王盘山震慑群雄;青翼蝠王寒冰绵掌独步江湖,轻功更是“天下间唯此一人”。此等不世之雄甘居其下,原因有三。一是黛绮丝乃从波斯总教空降任职;二是确有真才实学(峨眉掌门灭绝师太数次与其相斗,始终也只是个平手);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黛绮丝是个美得让人窒息的美女。老三金毛狮王谢逊直言不讳:“那是殷二哥、韦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愿让她的。”

黛绮丝那日穿了一身紫色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真胜如凌波仙子。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金庸通过谢逊之口介绍黛绮丝:“她是中国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白如雪”,我们俗称混血儿。

到了小昭,只剩下了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

黛绮丝本为波斯明教圣女,混入中原明教只为窃取乾坤大挪移心法。然而一见千叶误终身,在事业与爱情之间选择了爱情,嫁与灵蛇岛主韩千叶,不容于中原明教。因为失贞,更加不容于波斯明教,化名猥琐的“金花婆婆”行走江湖。然而她将自己的使命完全抛诸脑后了吗?没有。

她将使命交给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小昭也成了波斯明教的圣女,接过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的接力棒,一棒一棒地跑下去。

历史经常会惊人的相似,黛绮丝遇见了韩千叶,小昭遇见了张无忌。

对于黛绮丝和韩千叶的爱情,金庸着墨不多,只是在谢逊追思往事时,淡淡提了一句“想是她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另外就是韩千叶化名“银叶先生”,黛绮丝化名“金花婆婆”,金花银叶(此处可以与李莫愁与陆展元的红花绿叶相比)携手闯荡江湖。而韩千叶从未正面出现,这个写法与陆展元也类似。

历史虽然会惊人的相似,但却永远不会重演。黛绮丝背叛了命运,获得了自己的爱情。然而正是她一手将自己肩上的担子卸下来,压在了女儿的肩上,而且最终压垮了小昭的爱情。

因此,小昭看似柔嫩的肩背,实则背负了两代人的使命和爱情。

相比较于黛绮丝和韩千叶,金庸在描写小昭与张无忌时,花了不少心思。我们知道,后来小昭一直是以张无忌随身丫头的身份出现的,所以有很多的细节描写,不一一列举。沉吟以己之心度人,给读者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有两个场景。

一个是张无忌初任明教教主,率群豪下光明顶,准备赴玄冰岛接义父谢逊。

张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身,向声音来处迎去。奔出里许,只见小小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移动……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哪里,我……我也跟到哪里。”张无忌……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头来,蒙蒙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长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第二十三章《灵芙醉客绿柳庄》)

一个是张无忌在大都万安寺营救六大派之人一战后,返回客店。

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张无忌笑道:“你在做甚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缝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缝衣,可见不得人的。”……张无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变色,道:“公子爷,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张无忌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到她言辞中忱忱之诚,不禁感激,笑道:“好,带便带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说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道:“我怎么舍得?”他二人虽然相处日久,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但小昭自居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说了句“我怎么舍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小昭却叹了口气,自去坐在一边。张无忌问道:“你为甚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挂念着我这个小丫头?”……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第二十八章《恩断义绝紫衫王》)

然而小昭的主题曲早就已经暗示了:“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小昭的爱情注定是短命的。

张无忌从光明顶地道中出来后,对小昭说“比之我们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宁可象你们中原的姑娘。”

金庸说过,张无忌在爱情上始终拖泥带水,在跟他有关的四个女人中,金庸自己最爱的是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其实,像金庸一样,小昭早已透视了自己的命运。她宁可像一个普通的中原姑娘,与一个普通的中原少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她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东西有多沉重,她无力去改变,她能做的,只是抓住眼下,“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在烟花最绚烂的时候尽情绽放,一刹那后,归于沉寂。

这一切归结于灵蛇岛,归结于波斯明教找上头来。小昭终于走向了金庸给她安排(或者说是情节的需要、或者说是性格使然)的最终归宿,牺牲我一个,幸福好几家:母亲黛绮丝不用遭受烈火焚身之苦了、波斯明教有主了、赵敏周芷若少一个竞争对手了、张无忌谢逊等人可以从容脱身,不必葬身大海了……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由一个弱女子来买单。

谢逊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公子,我服侍你换衣。”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昭,你已是总教的教主,说来我还是你的属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这是最后的一次。此后咱们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张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纽,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头发……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诸事如意。”……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第三十章《东西永隔如参商》)

波斯明教数十万教众,天天伏地膜拜着他们的圣教主,又如何知道,这个成天端坐于高位之上,他们心中美丽而高贵的女神,其实只是一具驱壳。她的灵魂早已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或许,这山一程,水一程,我的灵魂跨越千山万水,依然带着叮当、叮当清脆的铁链之声,默默去看你,看着你轻轻提起笔来,对赵姑娘、周姑娘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们画眉。”

像一首歌唱的: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日与夜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像一首歌唱的: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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