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有一位叫任安的移民，从湖广襄阳府屯垦戍边至山西孝义，从此安家落户，在这块土地繁衍生息，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慢慢形成了一个小村庄。为了纪念老祖宗任安，这个小村庄就叫做神安村，即今孝义市神安村。在任安老先生的十八辈子孙里，有个自诩为满腹诗词歌赋琴棋画笔墨纸砚扇尺砂梅兰竹菊杨柳花亭台楼阁书酒茶的货，给自己取了个酸不拉几的名字叫沉吟先生，正是区区不才。这个家谱表保管不善，虫吃鼠咬，惭愧！为证明本人所言非虚，截取一角，凑合看吧从我的祖先任安老先生离开襄阳的那天，历史往前追溯170余年，到了南宋淳祐年间，在战云笼罩的襄阳城，出生了一个危城女婴，叫做郭襄。
公元1235年，宋蒙之间的军事同盟破裂之后，蒙古大汗窝阔台调集大军南下攻宋，开始了历时45年的灭宋战争。一时之间，狼烟四起，铁蹄铿锵，两军战场上空赤日无光，属于汉民族的苦难又一次君临这片大地。一方是横扫欧亚如日中天的蒙古帝国，一方是偏安一隅如风雨飘摇中一叶扁舟的南宋王朝。一方誓要扫平天下成就一统大业，一方如负伤野兽垂死挣扎。
而襄阳，正处于双方交锋的最前沿阵地。襄阳地处南阳盆地南端，与樊城南北夹汉水互为依存，“跨连荆豫，控扼南北”，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南宋抵抗蒙古军队的边隆重镇。“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也”。襄樊一旦失守，江汉平原门户洞开，蒙古铁骑长驱而入，将像推土机一样碾过江南大地，所过之处片瓦不存鸡犬不留。
我们的女主角就出生在这种时局中的襄阳城，所以金庸先生给她出生的那一章取章题目为“危城女婴”。
郭靖黄蓉给郭襄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兵荒马乱中的这段岁月，带有浓重的家国情怀。说起来，金庸先生对郭襄这个人物，实在是偏爱有加。我们以前说过，程英有这个待遇，老爷子对郭襄则是另一种方式的偏爱。或许是郭芙这个角色太令人恶心，金庸对郭靖黄蓉的家庭教育在某种程度上作出了补偿。从郭襄出生开始，到神雕整部剧结束，包括倚天的开端，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件，都没有离开过郭襄的影子，即便是杨过小龙女这对主角也一样。刚出娘胎，金庸就给足了她戏份，杨过、金轮法王、李莫愁荒山恶战，包括襄阳鏖兵、神雕重剑、古墓惊魂、绝情谷底、三枚金针、献礼祝寿、华山之巅……所有这些大事件的发生，郭襄的存在都是一条隐线。不像郭破虏这个打酱油的，她天生带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宛如一块磁石。正者如郭靖黄蓉，这是他爹妈，不消多说，邪者以金轮法王之恶、李莫愁之毒，亦正亦邪者以杨过之狂、黄药师之傲，莫不对其青眼有加，甚至就连真的禽兽，虎豹之属，都对其挨挨擦擦，腻腻歪歪。男女通吃，老少咸宜。用金庸的原话说，“她人既美丽，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她也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金庸就是有这个本事，他自己喜欢的，可以让读者也喜欢，而且是加倍喜欢。他自己厌恶的，可以让读者也厌恶，而且是加倍厌恶。
郭襄的出身，天生带有耀眼的光环，亲友师长，均是当世名满天下的一流高手。这样的身世背景，加上其本身的性格修养，闯荡江湖是不大容易吃亏的。就连少林寺的光头和尚方外之人，都知道这样的人物要供着：待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门之女，便是名师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时更有分寸。所以说，人生而不平等，而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也是世人之本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个是“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的昆仑三圣何足道，白衣飘飘的琴棋剑三绝奇才。而且还放了大招，用《考槃》和《蒹葭》糅合，专为郭襄独创琴曲，琴韵缠绵，充满思慕之情。但纵是如此文武全才、用情专深之人，琴韵集禽、画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张三丰与郭襄的故事，我们以前在《张三丰的百年爱情》中谈过，张三丰七名弟子的名字分别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梨亭、莫声谷。伫立远桥、泛舟采莲、抚石东岳、松下溪边、青山映翠、梨树傍亭、空谷回音，张真人到底想表达什么？张三丰百年思而不得姐，在武当山顶透过苍茫云海，深情凝望了郭襄一百年，而在郭襄眼里，君宝只是一位小弟弟而已。换作一般的女孩，恐怕早就从了。而我们的小郭襄偏偏就不买账。
因为，在十六岁那年一个风雪之夜的风陵渡口，少女郭襄的心已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她自己，给了一个叫做神雕侠的独臂大哥，从此再没有拿回来过。这个叫做杨过的男人，可能是金庸笔下最会撩妹的高手，用金庸的原话说是“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无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因此公孙绿萼香消玉殒于绝情谷，程英和陆无双守着竹篱草舍孤独终老。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正因如此，杨过“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不仅如此，而且“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这一变，大有道理，合于杨过爱走极端的性格。而且十六年的风霜磨砺加上十六年的苦苦相候，杨过的性格也不能不变。然而这一变，却更加增添了杨过的魅力，对异性更增杀伤力，以致于郭襄彻底沦陷。金庸先生的思想永远超前，你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郭襄的沦陷，与现在的少女喜欢中年大叔如出一辙，就像王小米死心塌地爱上张嘉译这个二叔。大叔在年龄红利的基础上，集阅历、才华、资源、厚重于一身，事业处于男人的巅峰期，这在金庸笔下并非唯一。
（张无忌）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但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倒。
首先是风陵渡口，旅人夜话。话题是射雕侠行侠仗义的故事，神雕侠管什么呢？从朝廷大政，到夫妻家事，他都管。救忠良之后、杀奸臣、盗官银、杀小人救妓女乃至妻妾相争割其莽夫之耳……这些事有的可敬，有的可乐，五花八门，然而细细想来，又无非是对大义与真情的维护。介入朝廷忠奸之争，是为了民族大义，管百姓家庭之事，是为了做人的节操与真情。自古美人爱英雄，因此郭襄说“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从此心向往之。听旁人之言，或有不尽不实。于是金庸安排郭襄与杨过见面，在郭襄眼前，一声长啸吓得万兽山庄狮虎熊豹屎尿齐流，救西山一窟鬼于危难之间，解史氏兄弟于困厄之中，请得周伯通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一番辛劳，连做数件好事。毛主席说过，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直做好事——神雕侠一直在做好事。
喜欢做好事，如果还痴情，那基本就是男人中的极品了。“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住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黄蓉对此进行了神助攻：“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及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第三次是见到杨过真面之后。杨过送郭襄三枚金针，郭襄第一枚金针的愿望，是“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自古英雄救美，英雄如果兼任帅哥，被救女子往往“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如果面目可憎，往往“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大抵如此。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甚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喜欢做好事，还痴情，还长得帅，这就是极品中的极品了，郭襄的青春从此定格，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对郭襄少女心灵的最后一击，是献礼祝寿。三件寿礼，既有军国大事，又有小儿女喜欢的烟花和傀儡戏。金庸的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将少女心事与传统的军国大事放到了同等重要的地位，这标志着一种价值观的转变。杨过这么可敬，郭襄这么可爱，我们都希望他们在一块，包括金庸。就像我们和金庸都希望小昭和张无忌在一块一样。但正像杨过最喜欢的魏晋名士羊祜那句话，人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往往看不到这样的结果。杨过和小龙女分离十六年后终于相见，我们都代他们开心，郭襄也一样开心。但那是怎样的一种开心呢？《神雕侠侣》的结尾，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杨过夫妇避世隐居后，郭襄“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让人莫名想起了两个桥段。一个是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这是杨过走过的路。十六年后，龙杨二人相遇，结局圆满。一个是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这是张君宝走过的路，走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我们都知道，郭襄走遍天下，找不到杨过夫妇，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出家为尼，开创了峨眉一派。但我们也知道，郭襄有个徒儿，名字叫风陵师太，取名于风陵渡口，初识杨过。我们更知道，峨眉剑法中有一招“黑沼灵狐”，这一招是郭襄为纪念当年杨过和她同到黑沼捕捉灵狐而创。所以我们终于知道，郭襄其实并非大彻大悟，只是十六岁那年的烟花太美，燃尽了所有的年华，花光了所有的运气。从此青灯古佛，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日日品这相思滋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