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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阅读】老白干

 文艺众家 2021-11-06

有文有艺聚

众家

小说
老 白 干

作者/冯俊祥

都上午十点了,雨还一直下个不停。看样子单位组织活动的计划又泡汤了。
公司赶进度任务完成后,好不容易给一天假,让以车间为单位组织郊游。分发的食品有水果、鸡腿、凤爪、火腿肠、可口可乐,这些东西是昨天采购的,早上分好每人一份。虽然天不作美,但机会难得,主任说不出去活动就老老实实待在车间干活。在着急的等待中,大家坐在车间门口,望着绵绵大雨各抒己见。有说想穿上雨衣出去垂钓的,有说到活动室打牌的,有说AA制到饭馆喝酒的。最后,主任在莫衷一是众口难调中发话:自由活动。
听有人说要出去喝酒,胡伟想起了久未谋面的韩二,便跟坐在身边的师兄弟说了想到乡下乐呵的意思。三人一拍即合,决定到朋友韩二家“过太阴”。
胡伟他们舍近求远想起到乡下过天阴的原因是,韩二就住在赛金镇上,坐车,上街,买东西干啥都方便。且韩二豪放仗义忠厚实在又爱热闹,胡伟师兄弟跟他很合得来,在他家喝酒不比饭馆,没有时间限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无拘无束,开心舒坦。
说走就走。胡伟一行打着伞骑上自行车在汽车站坐车,二十几分钟就到了赛金镇,他们顺路在街上买了两瓶经常喝的老白干,稀泥烂滑地来到韩二家已是十一点多。
韩二夫妻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除了一辆东拼西凑借钱买来的手扶拖拉机,就是两间旧房子占着七间的大台子,宽大的院子没有围墙。过去,胡伟在赛金镇上班时就跟韩二一起喝酒谝干混的黏熟,一见面就撩猫斗狗呃呃嘻嘻秀亲热。韩二一喝多就跟胡伟抬杠吹牛附风雅,好拿初中肄业的水平背诗对对子卖弄“文采”。胡伟常说他不思进取安于现状还高兴得不行,玩笑时送他对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对守成大方人”,韩二听了也不多心。听到别人安慰责备同情他的话语时,韩二多不以为然,甚至自我感觉良好。每当此时,他总是很宽慰地说:“好着呢。二亩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农民嘛!还图啥呢?”俨然将刚摆脱了生活窘困的日子,满足地当成了小康。
进入韩二家门,一股浓浓的汗尿相间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是孩子随地小便、衣物被褥长期不洗混合发酵的味道,这在过去的农村是司空见惯的。在模糊的光线下,映入眼帘的是乱糟糟的大炕。炕上躺着三个大人,韩二跟老婆和衣盖着一床被子,旁边坐着三个孩子在那大喊大闹。最里靠墙边躺着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韩二见胡伟他们来了,赶忙掀了被子,回头喊婆姨起来给客人倒水。听到叫声,韩二的老婆才从睡眼惺忪中羞涩地坐起身来,迎着胡伟他们讪笑着说:“暖瓶里没水了,炭又刚烧完,火灭了。”边说边拿起一把扫地的秃尾巴笤帚,在孩子尿成地图的床单上划拉着,边扫边请客人上炕。
胡伟放下手中的食品,泛泛打量着屋内的一切。屋子因天阴显得潮湿而灰暗。桌面上的日用品、梳洗用品胡乱放着,被细薄的灰尘所覆盖,屋角码放着几袋粮食。炕因孩子顽皮跳闹,有的地方已塌陷成瓢底状。那个趟在墙角处纹丝不动的男人,经主人介绍说他名叫郭喜,大家当面称他老郭,背后叫他“郭勺子”。
以前听韩二讲,老郭在大集体时投机倒把挣了不少钱,他是该地区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当初风光时,老郭背头梳得锃亮,摇骰子玩赌时,提包里的钱鼓鼓囊囊的,风流一时。“屋漏偏逢连日雨,船破却遇顶头风”。老郭玩赌输光了积蓄,酒后骑车摔坏了胳膊,后来和妻子又离了婚,命运的变故刺激了神经,得了精神分裂症,生活毫无着落的他便开始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老郭人残志坚,他能扬长避短,利用人们乐于同情病残弱者的心理,用绷带托肘荡天涯,扒火车,上北京,下兰州,捡酒瓶,拾破烂,不偷不骗,走东窜西混社会,当上了新型的铁道游击队员。从此,人送外号“郭勺子”。
胡伟知道,老郭与韩二家的关系缘源流长。十多年前,宁城农村的许多人都坐上火车到遥远的汝萁沟、大峰矿去挖煤。当时,韩二的父亲采矿技术在同伴中是佼佼者,资历也深,老郭就跟着韩父干。一次,韩父带人在井下采矿,煤井塌方砸伤了他。当时,身边的人都不知所措,老郭却镇定自若,他飞快跑到外面拦了辆车,一路颠簸将韩父直送省附属医院。在医院,他一连几天守在病床前给韩父送汤喂药擦屎端尿。韩父伤情好转能下地走动时,他又日夜奔波,迢迢几百里把韩父送回家。韩母取出五十元钱要酬谢,却被老郭正言谢绝。韩父十分感念老郭的恩德,一再叮嘱儿女,往后要把他郭叔当恩人待。
十余年后,老郭输光了钱,又病魔缠身,不得不浪迹天涯谋生糊口。老郭成了下山的老虎落毛的凤凰,走到了谁家都没人看起。
韩二家离车站近,老郭回赛金镇一下车,就先住在韩二家,正是:“寄寓客家窘守寒窗空寂寞,远避迷途退还莲蓬返逍遥”。老郭虽然落魄,但义气不减当年,有时反倒把拾荒换来的钱,十块、三块、五块不等地塞给韩二的婆姨,让她补贴家用。
下雨天,睡觉天。老郭睡得正香,被胡伟他们几个不速之客搅醒了。老郭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面容清癯,仍留着背头,枕边放着鸭舌帽。只是,挎在胸前胳膊上的绷带没有了,双目依然像寒夜里的两盏明灯,若不是胡茬连片病魔缠身,若不是岁月沧桑给他脸上刻下了皱纹,那气质长相和机睿,绝不亚于电视《密探》里的潘飞。
久别的寒暄后,胡伟三人想尽快进入正题热热闹闹地聚一下。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尽可能不让韩二破费,凡是在场的人都各尽所能,买菜的买菜,提酒的提酒,然后热火朝天吆五喝六地喝将开来。
酒过三巡,话如烟云。面对捧着铁饭碗的胡伟他们,韩二虽然有点自惭形秽,但怀旧时多都不乏豪言壮语:“想当年,我韩二随父在贺兰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视钱财如粪土,花钱如流水,不想如今混成了这样......”
韩二一番感叹后,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师兄见了劝韩二:“好了,谁也没说你比梁山好汉差,振作起来,当个包工头什么的,将来说不上还可以大块吃肉,凭秤分金,我们沾你光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韩二听了有点悲戚地说:“没事了,老汉穿裙子——不顶了。男子汉三十而立,可我都三十八的人了,还是守着这寒窑式的两间房子。”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正在生火的老婆有点凄楚地说:“美玲跟上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可怜地守着我像个王宝钏。到城里做客,看见你们的家道和生活,真是天壤之别啊!工人老大哥就是好过,国家的福尽让你们享了,农民嘛!啥时候都不行。”说着,在唉声叹气中又和大家碰了一杯。
听了韩二的感慨之语,胡伟不禁触景生情,在心中默默构思了的一副对联,便借着酒兴吟诵给大家,并要求韩二若在十分钟内吟不出同样应景的对联喝酒三杯。胡伟的对联是:
 
青风不嫌家贫,送来春光满园
瑞雨偏爱农舍,伴我兄弟消遣
 
提到美玲,她确实跟着韩二受罪了。胡伟常常想,美玲的名字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灵秀。如果生在富贵之家,她与同名同姓的香港明星陈美玲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可现实中,她们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认识韩二的人都说他是个半吊子。不然的话,周围邻居都早都盖上了新房,有的还是砖房。别人的手扶拖拉机整天东奔西忙挣了大钱,后来又见手扶挣钱的行市不行,赶快处理掉又换上了四轮、三轮致富车。而韩二的手扶买回十年了,还没还清货款的一半,即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来的钱,也不够买油修车的搅费。时逢宝中铁路全线动工,胡伟利用与工程指挥部领导的关系,给他联系了运送石砟的差事,但他嫌远怕苦,宁愿安贫乐道宅在家里。只是在后来,经过胡伟师兄的联系,韩二给胡伟单位拉了几天无烟煤,算是挣了七八百元钱。胡伟师兄弟觉得朋友一场,总算是出了点微薄之力,尽了点哥们之义。
胡伟对韩二的情分可以说恩至义尽。当初,为了拿到宅基地证建新房,韩二心安理得地陪镇领导在老房子的上堂屋大吃二喝,胡伟却钻在烟熏火燎的厨房耍手艺忙得不亦乐乎,酒场散了韩二才想起了胡伟;韩二垫台子时,胡伟师兄弟拿起大瓦锹在地里挣死亡命地往车上扔土坯;手扶上陡坡时只听突突突地响,轱辘却在原地打转不往前走,胡伟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帮着往上推;盖房子备料没钱,胡伟出手相助;韩二给制造厂拉麦草挣钱,胡伟顶着似火的骄阳帮着装车。多数休息日,胡伟就是韩二不掏工钱的短工。忙完充饥解乏时,胡伟多都自己掏腰,包提菜买酒和他耍高兴。
十年来,韩二唯一比别人的优势所在是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这常常是韩二引以为荣引以为豪的谈资。听到别人说他孩子多负担重的闲话,韩二就说“毛老人家说过,人是创造世界的动力,只要有了人,一切都会有的”。韩二弟兄五个,他常常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在他们成家的三个弟兄们中,数他最有福,理由依然是他生有两男一女。韩二别的牛不敢吹,唯一敢在生孩子的事上大吹大擂,他说:“我想让老婆生男的就不会生女的,想生女的就不会生成男的”,却不提自己因超生被罚得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的狼狈。
韩二告诉朋友,韩大、韩三整天倒鸡贩蛋,都盖了新房,都有四位数的存款,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只是少人,准确说是没有男娃。韩大媳妇大腿一撇,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她苦瘦了身子累弯了腰,还在抓紧販蛋挣钱,准备缴了罚款再生儿子;老三生活过得富裕,可老婆胖得跟电视《女奴》上伊佐拉的奶娘一样,结婚六年肚皮不见动静。一次韩二跟弟妻吵架,吵急眼了就揭她短,只一句“鸡肥不下蛋”便骂跑了那个小富婆。韩二幸灾乐祸地说,这叫有锅盔的没牙,有牙的没锅盔,言下之意是有钱的没儿子,有儿子的没钱。在传统思想影响下,韩二弟兄们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即使是在当时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下,还是有不少人逆袭着拿钱买着去超生,结果越生越贫,越贫越生,恶性循环,韩二家的情况基本上就是代表。难怪当时人们把计划生育工作当成天下第一难。
用“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哀其不富,恨其不争”这两句话概括韩二的秉性是再恰当不过了。韩二种着二亩薄田,不养猪不养鸡,没有农家肥,又没钱买化肥,麦苗稻秧又黄又瘦,田里杂草丛生。老婆有病,自己又不去锄草,麦荒苗稀,种田没粮吃,开车没钱花,日子过得青黄不接,亲朋好友说他干活没眼色,做事没心眼。看着孩子一个个长大,韩二心里才开始吃起劲来。后来,他把孩子交给老母,带上妻子和辍学的长子外出打工三年后,终于有了积蓄,在兄弟姐妹的帮衬下,终于盖起了一排一砖到顶的新居。
韩二的次子和幼女学习成绩很好,这常常使韩二更加志得意满。韩二看他们是可塑之材,便鼓励他们好好念书,家里再苦再穷,也从不短缺他们学习上的供给。在韩二的心目中,子女争气,他再苦再累也觉得虽苦犹甜。子女是他与命运抗争的动力和希望。
韩二霸气的新居落成后,在大儿子结婚前进行了全面装修,向阳的墙面全部贴上了瓷砖,院子四周也砌上了一砖到头的围墙,大门砖垛厚实,铁门大而阔气,在庄邻四舍面前很有面子。期间,胡伟师兄弟又去过两次,去时依然买上菜提上酒,韩二再多加两个菜。韩二喝高兴了,依然会跟胡伟他们比赛背诗对对子,还拍着胡伟的大腿,很得意地指着他的屋子说:“看看我家的客厅,应该有你们家的一个半大吧?!”胡伟他们听了一半欣慰,一半羡慕。
三个子女都成家后,又过了两年,韩二还清了盖房子娶媳妇借的所有烂账,刚想好好享受享受新居新生活呢,不想事与愿违,要告别阔气宽敞的家园到城里生活。原因是韩二的儿子又生了儿子,丫头又生了丫头,他们混出了人样,都在城里买了楼房,纷纷要接他们夫妻进城帮着带孙子去。
进城锁门的那天,望着用多年积累的血汗钱刚刚垒起的房子,韩二不由得心疼和留恋。他无限感慨地对美玲说:“唉!累死累活地苦了半辈子,看样子这房子也算是白盖了。”
韩二夫妇刚进城两年,乡下传来了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现在农村盖房子,政府要给每户补足三万元呢!后来又听说,现在崇尚躺平的单身狗多了,生育率逐年下降,已在影响国计民生,政府多方鼓励人们生第二第三胎呢。韩二听了这些,气得拍着大腿很是丧气地发得:“俺咋就这么个穷命呢!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辛辛苦苦白干了。”
叫美玲:“去,把我的那半瓶老白干拿来······”

冯俊祥,笔名浩夫,196410月生,在国企从事文秘和对外宣传工作多年。2000年开始创作,在《宁夏广播电视报》《宁夏日报》《朔方》等区内外媒体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00余篇,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中卫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情缺》《孝义风雨情》,散文集《随心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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