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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 纤夫的记忆

 巫山人文地理 2021-11-06

夏远蓉 /文









  请允许我在岁月的长河中截取一段

  记录那些远去的人与事。

——题记



黄土和着雨水一捧一捧落在坟头,打得花圈啪啪作响。这是农村土葬最后一步,也算是孝子贤孙最后尽的一点孝道。一生的起起伏伏都化作一块石碑,伫立于此,等待子孙后代认祖归宗。

“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郦道元笔下的三峡是雄伟壮阔而又清幽婉转的。是啊,当踏上巫山,伫立的巫山十二峰不正是那么雄壮威严吗?当你走进小三峡,两岸的瀑布悬泉不正是如此清幽碧玉吗?大宁河沿岸还残留着巫山前人刀耕火种的痕迹,河岸岩石还在诉说远去的纤夫记忆。

时值寒冬,老人被几层厚棉衣包裹着,坐在一把古老的老爷椅上。阵阵寒风透过帽檐侵袭脸庞,身子显得更加佝偻,望着马路上来来去去的车辆,眼睛里透露出空洞与深邃。牙齿在十多年前已经掉得一干二净,说话声音依旧清晰明亮,只是腰部以下肿得跟发涨的萝卜似的。

“您脚咋样了,还痛不痛?”孙子问道。

“你各人看咯!”他边说边将棉鞋慢慢脱下,脚趾到踝骨肿胀到泛红,孙子伸出手指轻轻一按便有一个小窝,周围迅速变紫,久久不能恢复原样。已过花甲之年的女儿从厨房端出一碗柿子蒂煎好的水服下,那是儿子在隔壁村打听到的治疗腿肿偏方,他颤颤巍巍接过碗,咕噜咕噜几口入喉,且不说药效如何,至少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

女儿接过碗走进厨房忙活起来,一阵风吹得马路对面树干上仅剩的几片叶子瑟瑟发抖,他看着肿胀的腿脚,一些往事漫过记忆,从岁月深处涌上心头。

龙溪古镇

他出生于民国22年(1933年),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是巫山一个穷乡僻壤名不见经传的小裁缝,母亲是裹着小脚的地道农妇。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他在男丁排行老四,童年在战火中饱一顿饥一顿中度过,没上过一天学堂,字却能识得一二。

妻子比他小三岁,是瓦窑坝出生人氏,五岁那年岳父被外来一群土匪杀害,尸骨都没能收个齐全。岳母带着六个尚且年幼的子女活不出头,解决的方法便是将最年幼的女儿扔在地窖中活埋。五岁的小女孩哪知道这是结束她鲜活生命的陷阱,开心地在地窖蹦跶叫娘。娘的泪滴一滴一滴落在黄土上,双手颤抖拿起铁锹捧起黄土,一锹一锹扬向女孩,女孩脸和头发被黄土打得生疼,开始哭闹起来。恰逢一个路人经过,赶紧抱起地窖中的小女孩,求留一条活命。路人回村将见闻告知同村人,小裁缝知道后心生怜悯,第二天一早去瓦窑坝接小女孩回家当“童养媳”。这不仅救人一命,还能解决其中一个儿子香火问题。

原本拮据的家庭又添了一口人,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在日子最窘迫那几年,他常常带着这个“妹妹媳妇儿”漫山遍野挖野菜,也会自制鱼钩下河钓鱼打牙祭。有一年荒灾格外厉害,就连圈里瘦骨嶙峋的猪都患上猪瘟。全家十几口人一年的油水全靠的那头猪,最终还是没熬过瘟疫,倒在圈里再也没站起来。父亲用他裁缝娴熟手法将病猪分解为几大块肉。

当天傍晚,全家干瘪的胃都吃上了几颗油珠。月亮渐渐从山后升起来,“妹妹”趁其他人在田里背麦子时,用手指仔仔细细将砧板上残余的油脂裹在手指上,手指在月光下油滑得喜人,凝视几秒后张开嘴巴贪婪地吸吮起来。这一幕恰巧被刚回家的婆婆看见,婆婆的心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陡然心疼起这个命运悲惨的儿媳妇。随即将挂在墙壁上的肉割断一截洗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小碗仅仅只有盐味的肉递到妹妹手中“快吃吧”糙如树皮的手轻轻抚摸过头顶。灶里的火还没熄灭,映得脸蛋红彤彤的。妹妹迅速吃了起来,碗底干净得跟洗过一样。当晚妹妹在睡梦中满脸笑意,少许油脂淌在嘴边。

翌日,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鸡才鸣叫几声。妹妹却来返茅厕(si)多次,吃惯了野草树皮的胃受不住肥腻油水的猛袭。肠胃肆无忌惮地折磨着妹妹,婆婆取下去年端午插在门口的艾草和着一些草根煎下,妹妹服下后总算是缓解。只是从那天起,直到84岁离世,妹妹的胃再也不知道荤腥是什么味,甚至油味厚一点的菜也不吃。


生活是流动的河流,唯有流动才能生生不息。日子紧紧巴巴过了十几年,期间日机的轰炸一度到了巫溪境内,好在当地人和地下斗争组织坚强抵抗,战火才没烧到他的家乡。他18岁,妹妹15岁。在婆婆的张罗下请来了娘家亲人,在村里举办了一场名义上的婚礼。

树大分丫,人大分家。新婚不久,他跟其他哥哥一样,从大家庭里分得半亩贫瘠的黄土、一间破烂的偏房茅草屋、一丛竹林外加几根树木。过上了小家生活,同年底,第一个女儿呱呱坠地。三年后,大儿子出生。

在他们结婚前一年,爆发了朝鲜战争。此时各地都在抓壮丁,他们兄弟五人肯定是有人要上战场。抓壮丁当天,他在父亲的指示下到龙溪铁炉坪的铁厂帮忙打铁。待他夜晚回家走到村口,得知二哥被抓走了,二哥的孩子才一岁不到,二嫂和母亲抱头痛哭,全家都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帮助二哥家耕地干活。家中人口众多,仅靠那点贫瘠的土地是活不出模样的。一天,他突然对妻子说要去当纤夫。妻子起初并不同意,妻子明白,家就在大宁河岸上,每年夏季从上游被洪水冲下来的“水打棒”,光他们那里打捞起来埋在山坡的都数不过来。洪水是不长眼睛的,孩子尚且年幼,她害怕丈夫一去不回,她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但,生活的贫苦又不得不让丈夫将纤绳勒进肩膀和胳膊。

从此,他穿着亲手编织的草鞋,亲自探清了大宁河巫溪到大昌一年四季的水位。这根纤绳一拉就是三十年之久。说起这些,那双干瘪的眼睛中闪现出亮光,四周包裹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某一年夏天傍晚,突降暴雨,大宁河水位迅速上升,河水不一会儿便浑浊起来。他们一行人正拉着一船从巫溪运到巫山的货物。河水已经从腰身涨到了脖子下方,他们嘴里喊着号子艰难地稳住船身向前移动。雨越下越大,河水肆意咆哮着,快到水口上面有个叫左家岩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出了名的死亡之地,前前后后好几个纤夫跟“水打棒”皆丧命于此。此时众人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嘴里的号子也颤抖着凄凉了起来。突然一个猛浪袭来,他脚底一滑被洪水卷入旋涡中,纤绳从肩上滑落,整个人被甩了出去,脚下的鹅卵石变成了淤泥,头被洪水淹没,浪一个接一个袭来。见此景,众人慌了神,哪怕个个都是懂水性高手,也没人敢去拉他一把,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谁也不敢将家人置之度外。

说到此处,他开始呜咽着抽泣起来,孙子赶紧安慰“都是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好了。”他随洪水挣扎了一会儿,连续呛进几口水。情急之下他奋力一游,抱住了一棵快要被淹没的大树。众人这才舒了口气,带头的人决定此次运输暂时靠岸,等洪水消退再前行。

眼泪滴在了青筋突起的手背上,孙子拿出纸巾帮忙擦拭。机动船渐渐普及,拉了一辈子船的纤夫被时代淘汰下岗,肩上纤绳的勒痕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腿上的风湿却时时如影随形。

2006年,因华山煤炭运输走两巫路(巫山—巫溪)太绕,龙溪镇政府决定在大宁河边修一条到水口的公路运输煤炭。各种现代机械在大宁河岸开动起来。妻子逢人就说:“你看那个挖挖机和推土机好厉害哟,两下就把山包包钏平了,国家好强大哟。”

两年后,大宁河的后山滑坡。整个村子集体搬迁,他们夫妻跟随儿子住进了镇上新修的楼房里。国家对他们搬迁人口购买了养老保险,四个儿子凑了两万多给他们夫妻购买,仅隔一个月他和妻子每人各位领了一千多元的养老金。年龄越大钱越多,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他们真正的白头偕老,在党的好政策中,真正的老有所依。


十月的巫山秋意还不太浓,长江两岸的红叶悄悄奔赴冬的约会,妻子搭上凳子准备挂上新买的窗帘,凳子偏动一下,妻子重重摔倒在地,他听到响动后赶紧进屋扶起妻子。这一摔让平日身体硬朗、健步如飞的妻子卧病不起,一个月后便与世长辞,去世那天,妻子从衣兜掏出四个古硬币融成的戒指。每个儿媳妇一个,这是一个童养媳婆婆,一辈子不认识钱的婆婆给媳妇儿们最后的爱。妻子的葬礼在儿孙的安排下办得风风光光。按照妻子意愿葬在了宽阔的山间,坟砌好后子孙要将煮好的饭菜端在坟头送妻子最后一程,他的神情格外忧伤,特意嘱咐儿子不要端肉,那个他青梅竹马的妹妹、白头偕老的妻子永远离开了他。

转眼到了第三年夏天,太阳还没从东方跳出来。拉了大半辈子船的纤夫没留下只言片语走了。或许他不想等到天明,害怕那根纤绳勒进他的胳膊。或许他又想等到天明,再看看日益强大的祖国。
 
雨渐渐停了,太阳在空中若隐若现,看着父亲、叔叔、姑姑将泥土一捧一捧抛在坟头,我不禁湿了眼眶。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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