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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短小说】郭周永丨老白狗之死

 昵称71028402 2021-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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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狗之死

□  郭周永 / 文 


灵魂从昨晚萦绕在老白狗上空已近一天,若是远离了死亡之地,灵魂缥缈,无力追随,老白狗便再无转世之机会,永远地归于尘土了,灵魂也会在三天后烟消云散,化作一缕清风。

其实也非常简单,若有谁在灵魂还未消散而去之前,见到了老白狗的尸体,呵一声“老白狗”即可,灵魂便有了归宿,有了下一轮入世的附着,不枉依在老白狗身上一世,陪伴它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走了一生。

昨晚,当那辆疾驰的汽车轧过老白狗身体之后,也有过“嘭”的一声,灵魂旋即逃离了老白狗的躯壳,盼着或不谙世事的少年或婀娜多姿的少女停车开门,说上一句“碾着狗了”,便是老白狗有了“眼睁睁的看着灵魂出窍升天,脱离了凡身,赢得轮回”的归属。谁料到开车人和坐车人未曾下车,只刺眼的红色尾灯闪烁了一下,旋又方向一拧,伴着“嘎”的轮胎蹭地声,“嗖”的就在秋雨的夜幕中,没了踪影。


老狗惊魂未定,欲要呼唤却无法发声,阻挡不了钢铁的执意飞驰。别说这一缕轻烟了,即使老狗原来热淋淋的肉身又怎么样?不过,在灵魂看来,老狗这样的死也是修来的福。长年在街衢流浪,没有被或药死或打死吃了狗肉,也算是积德了。横尸街头固然不雅,但好歹落了个全尸,尽管也赤条条的。

老狗是条大白狗,也有过主人家,好菜好肉不得,残羹剩饭倒也一天能吃饱。常在一个干砖砌的石棉瓦顶窝棚里蜷着,未曾绳子拴过。大白狗深刻懂事,白天没有多的声张,到了晚上便支棱起两个耳朵,瞪大了双眼,听得大门外有何异响,沉稳地吠上几声,恰到好处,不至于影响了主人的春梦,那是要挨呵斥甚或棍棒的。就这样似有若无地存在着,赖于勤奋值守,从未出过偷窃之事,一晃眼,四五年过去了。大白狗甚至把自己都当做家庭的一员了,高于孵蛋的鸡、挨宰的猪、吃草的羊。

情况是在主人二婚之后开始变化的。第一任来了三四年一直没有娃,开始还是丈夫新鲜疼爱,尽管婆婆不断找茬,指桑骂槐。用了一夜夜的功夫,吃了一片片激情的西药,喝了一碗碗暖宫的汤药,费了一包包的卫生纸,也曾高亢呼唤响彻了半个村子,奈何肚皮总不争气,指责和埋怨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怜惜少了,婆婆便愈加不断摔脸子,沉闷抑郁,终熬不下时光,散了。


二婚来的是个较为入时的姑娘,风摆柳叶腰,朱抹樱桃口,看着是见过世面的。婆婆在几次尝试性的进攻之后,被薄嘴唇的伶牙俐齿儿媳都斥之人仰马翻,随即败下阵来,一切蔫了,倒是思起原来媳妇的不多言语和敦厚劳作了,时过境迁,失去了方感知后悔。在村子里的语调轻了许多,到大柳树下的身影也渐次没了

得老天垂青,来年便诞下一小子,举家欢喜的很。媳妇本也是个喜干净之人,对家养的大白狗愈加嫌弃,狗毛乱飞,雨天更是骚味满溢,嚷着怕伤着小孩儿,撺掇着丈夫要杀掉吃狗肉。婆婆也不敢要到自己的三间破房的小院里,担心儿媳不让带孙子,失去了更多亲近的机会。丈夫老实慈爱,未下得去杀手,把大白狗撵出了家门,嘱咐它自讨个活路吧。

大白狗也多次回到家门口,盼着主人能回心转意,再次收纳了自己,几番试探,换来的是更多的呵斥和恫吓,遂断了念想,夹住尾巴溜之乎也。

农村流浪了半年,不曾吃过一顿饱饭,还多遭了闲蛋的人随手捡起的土坷垃和石头蛋的袭击,还有大声的谩骂,斜跑着一边闪躲着飞来的横祸,一边择着可避身的小路,深刻体味了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悲凉。


渐行渐远,到底是远离了那个曾经的家、那个熟悉的村落,以及几个还与自己有过秋波互送的小黑或小黄们。恋恋不舍,跌跌撞撞,亦步亦趋,莫名地混入了城市的区域。

城市终归是富有奢靡的,是色彩斑斓的,在夜市的餐桌旁边亦或在饭店背街的垃圾桶旁,只要敏锐观察,善于钻营,勇于扑上去,身手利索,总能淘到客人剩下的餐饭里多有带肉的骨头,甚至整串的烤串,带着余温,甜香油腻,滋润的很,营养的很。对于一开始不接受的麻辣等重口味,逐渐习惯,成为了不可或缺的味蕾刺激,几日不吃,甚或想得慌。

大白狗在享受着美味吃食,且有些自鸣得意,庆幸早日出走了那个山村,来到了灯红酒绿、肉香四溢的城市生活。城市的人们忙碌而自娱,无视着它的存在,只要不是太碍眼,便懒得与它计较,虽然有时因为自己的大胆和饥饿凑近了一些,被人们撂脚跺地唬了一声,能识趣及时跑开,倒没有多余的谩骂。


大白狗事前根本没有一点意识。在入城刚稳定生活后的七八天,遭受到了一次猛烈的攻击,以熊黑为头目,七八条颜色大小不一的流浪狗群向其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撕咬,下口直击命门,直奔死门。大白狗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从一开始便吓得蜷缩身体,拼命哀嚎,屎尿也不自主的一块儿流了出来。直至气息奄奄,众狗方才退了去。大白狗睁开血肉模糊了的眼,拖着伤迹斑斑的残体,向着黑夜避去。

舔舐着身上每一处伤口,大白狗第一次明白了地盘的意义。一旦触动固有利益,同类的绞杀最是无情且致命。几乎是三个月的疗伤,要不是进城后两天就认识的苦命同伴黑蛋,时而叼来的半个馒头半根油条,龟缩在破旧铁厂一角草窝里的这半条命恐怕是没了。

城里不敢呆了,凡是有油水的地方皆有一簇流浪狗把持着,有的三五条,有的七八条,愈是繁华的地方群体愈大,接近不得。转来转去,大白狗逐渐到了城乡结合部,自己的生存空间明显感到来自同类的压力小多了。几天逡巡以后,没有发现其他势力的族群,大白与黑蛋对视一眼,决定就这样安顿下来,也经营自己的地盘。


一处新建的城市垃圾中转站是它们要盘踞于此的根本原因。每天有大量的其他垃圾但主要是生活垃圾要首先堆积在这里然后中转往不知的其他地方。有大约四五个老头老太太长期驻扎在这里,每到下午五点多,他们不约而同就从周围的村子里出来,骑个破三轮车或拉个烂架子车,车上几个大型的尼龙袋子,手持一把两齿钢钩,准时地聚集在垃圾站周围。

经年累月,看得出来,时常带个灰帽子的老者是个硬头货,仗了垃圾站建在本村土地上的势,总是吆五喝六的,占据了垃圾车几乎一半的位置,手中的铁钩总要伸出长长的,将倒到垃圾车的物品先要大部分拢过来,优先捡拾尚有价值的纸箱、酒瓶等。一头裹方巾、满脸菜色的老婆婆年轻时也火热的很,虽然丈夫早走,却靠着自己的风火养育了好几个儿子。年纪大了,反而一个个远走他乡,轻易不曾回家,徒留了一个半成的孩子在身边,虽也凑乎娶了媳妇,无奈无智挣钱。临近暮年,还要自己和他们的生计每日刨食。自然心中窝火,不甘示弱,奋力抢夺,不惜两个人的铁质工具“嘎嘎”的时有接触,有时还要带上有些痴憨木讷的儿媳来,为争得一个纸箱子双管齐下。老婆婆甚或要骂出声来,还向前来倾倒垃圾的人强力的诉说着那个男人的无耻和霸道,全然不顾来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多驻足一秒听她诉说,掩了口鼻倒了垃圾便快速离开,嗅不得垃圾的味道,却也更嗅不得她身上的味道。听说,有几次两者都闹出“血”来。


其余的有时两个,有时三个的更老的老者则游离在垃圾车周围,怯怯地时而出手,在一个傍晚竟也有大半袋子或小半袋子的收获。七十六的岁数了,与老伴跟着儿子儿媳一家来到城里。为了两个孙子能在城里上学,老伴全天候做饭,腾出年轻人时间上班打工。

儿媳妇脾气怪的很,在一家洗脚店打工本就忙忙碌碌,伺候人不得闲,却也总在深夜方得下班;儿子前些年在工地摔伤腰,基本痊愈后无力再做重活儿,不敢多休息,去了北京做保安,两年也不回来一次,一是为了满勤奖、节日加班费,二是省却了来回路费。日子紧紧巴巴的过着,还希冀着孩子们的求学、成才、结婚、买房等,不能有丝毫懈怠。

老俩口还有着不愿为外人道说的苦涩,两个孙子才八九岁,儿媳三十多一点,儿子又常年不在家,若哪天儿媳一恼怒、一甩手,这个家就算散了。现在的人现实的很,心里活泛,不定会舍下孩子离了的。到那时,只怪自己和儿子没本事,又能怎么样呢。一肚子苦水只能赢得别人的嘲笑和咸不淡的安慰,着实是苦了小孙子们。所以,老婆婆按时做饭兢兢业业,老汉赶时令回老家种菜种粮,瓜果梨桃、米面油菜等大小编织袋往城里拿,多亏了老家的那二亩地,零零散散贴补了不少口粮,若都要用钱买,日月长算,会耗去家里不少银子的。


两个小孙子懂事,总能按时完成作业,学习成绩在前列,不乱花钱。或许,这是全家的希冀,也许是家庭不散的粘接剂吧。老两口常年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舍不得吃好药,更舍不得一年体检一次,只有最便宜的基础的用药维持着。每到农闲,老汉总想捡拾些废品,哪天运气好,够了与老伴几天的药钱,说不定还能给孙子买个学习本。我在推车送垃圾时,总要有意识先走到老汉面前,免得他无力与别人纷争。

老汉有时也感慨日子的难捱,有时也平心静气,自己都七十六了,需要熬的日子不用多了。

大白狗也依附着这个垃圾站,有了一片地盘,渐渐有了团队,大大小小有七八条之多。平时多夹起尾巴,在几个村子间游荡,一为不定能寻个红白喜事剩下的骨头,一为溜溜达达打磨时光。却不敢表现太多的优越感,只在心情灿烂时稍稍翘出个尾巴尖来,从未吠过,怕惊扰到闲人,多事的家伙会随手拾起地上的石头,毫不留地向它们溜去,恰巧准头好,正砸在额头或鼻头,一阵难忍的疼痛,“叽涨叽涨”两声急忙跑了,倘若稍有反抗,便会招来更加密集的追打和呵斥。

大白狗就在这半饥饿状态下游弋,情景不好不坏,有着令它不舍、满意的另外一面 ,那就是自己好歹是个头头,又正值壮年,每每荷尔蒙分泌高潮时,有着优先绽放权利,几个跟随自己的小妹,为求得生计着落,对自己是言听计从,甚至主动奉献殷勤,大白狗无计丑美,雨露均沾,也就顺势都笑纳了。


好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日月如梭,一转眼,大白狗已成老白狗,年轻的黑豆已渐成壮势,不知不觉夺了自己的很多权利,赖于老白狗打下的天地,念及一份旧情,没有逐出群体。老白狗与两三个老伙计时常相拥着蜗在无人的大门下面晒着太阳,前行的憧憬没有了,仰望天空,老白狗眼神一片迷离,回忆过去,成长、受宠、挨打、逃离、打拼、饥饿、游荡等等,已至暮年,终不知自己一生为何。其实,自己就如空气般,在这人声鼎沸的世界,从未有过壮怀激烈、豪情汹涌的存在,从未有过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的瞬间,岁月随细雨浸入泥土,伴清风化为黄叶,无趣至极,无聊至极,无味至极。

最近,更让老白狗心慌的是,自己终要以何种形式告别这个世界,在无数次的噩梦中,看到自己奄奄一息,被剥去了狗屁,支离了骨头,熬成了肉汤火锅,灵魂四处飘荡,没了着落。总在惊吓中醒来,无法控制的口水流了一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看了看忙忙碌碌的人群和车流滑过,没有人关注他的存在,更没有人知道它的思考。


老白狗没有料到自己的动作会如此迟钝,它是看了那个汽车停在那里好久未动,才决定过路的,不曾料到,车辆突然启动,年轻时反应敏捷,它一定会神龙摆尾、乾坤挪移躲过这一突发情况的,但现在不行了,“嘭”的一声,身体与灵魂瞬时分离了。眼看着汽车飞驰而去,无人知晓他的离世。

初冬的雨淅淅沥沥,平添了几多寒意,人们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横尸路边的老狗。不知哪位拾荒者在第二天的暮色中将冰冷的他拾起,甩到了垃圾车里,还是那个痴憨木讷的儿媳看到了半掩在垃圾堆里的它,诧异地惊呼了一声:“那不是老白狗吗!”

灵魂终长舒了一口气,好在,死后,终有人注视了他一眼,关呼了它一声,终可以转世了,且,老白狗之死有个全尸,来生,不定能转到好人家。灵魂虽依依不舍,在这寒瑟的冬夜,还是遁去了。
——  The  End——

郭周永   笔名子简,私企文秘,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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