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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鉴中的感伤——郑孝胥金石题咏初论

 灵芝才子 2021-11-07

尚书忧时近狂狷,

必采隅说容瑕疵。
会稽刻石彼犹取,
昆山可作真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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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照片为@书艺公社上色修复

在一般印象中,晚清政治人物郑孝胥(1860—1938)似乎和“金石”并无密切关联,他未尝在此“道咸以后日益盛”[1]的学术领域留下著述,人们也很少从佳拓善本中看到他以题跋发表高见。不过,作为近世最负盛名的书家之一,郑孝胥确凿是“碑学”的拥趸,他一贯强调应由汉碑及南北朝碑中汲养,对汉隶的推崇无以复加,认为习学楷书和草书也必该借重隶书[2];作为“同光体”诗家中最具成就和影响的代表,郑孝胥亦时常应请品题金石器物、碑帖墨拓之类,以诗人角色保持着和金石收藏家及学者的交往。值得提及的是,郑孝胥在书法方面终身奉行的最重要的主张和实践“隶楷相参”,最早就出现于他为《瘗鹤铭》拓本题写的诗中,所谓“君谟老眼有微言,指出隋贤参楷隶。隶楷相参转出奇,谁将此意试求之”[3]。从这些角度考量,郑孝胥并非绝缘于金石,虽未“深度介入”,毕竟“若离若即”,正像他在光绪二十二年(1886)建成濠堂之际自设答问:“壁间复何有?旧拓兼新诗”[4],作为郑孝胥日常生活背景的“拓”和“诗”,两者间亦存在互动,而其各类金石题咏之作正是此一互动的终果与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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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存的拓本题跋原物来看,凡郑孝胥有所留迹,多数时候似乎仅见寥寥数字观款,且每写于不起眼处,这似乎和他自负矜傲的性格与形象不符。事实则是,若论以韵语咏赏,郑孝胥则绝不省啬笔墨,必得于同题诸家中出一头地,如他曾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应端方(1861—1911)之请,为其当岁新获之秦石铜权初拓本题诗,云:

开皇穿地证量器,隗状或作林者非。

匋斋尚书出所得,始信黄门不吾欺。

四钧为石云极数,先后二诏具刻辞。

辞意精严书亦称,典重气欲无鼎彝。

吾闻先王岁稽器,量衡律度殊等差。

地官司市禁伪饰,不中不粥市乃讥。

政行四方实赖此,季末杂乱风亦衰。

前隋后宋慕复古,悬式俄弛谁能持?

今观此铸审且谨,明壹别白除歉疑。

轨物垂则圣有作,坊民正俗礼所宜。

儒生论秦轻诟病,对此使我增歔欷。

尚书忧时近狂狷,必采隅说容瑕疵。

会稽刻石彼犹取,昆山可作真吾师。[5]

此本所拓铜权为吴大澂旧藏,为秦权中体量最大者,端方初赴湖广总督任时得之,视若拱璧,不仅特摄“陶斋评权图”照片以酬僚属同好,更命人拓出征题。郑孝胥所写长诗,位置最近铭文墨拓,用笔也最沉厚,即远视亦跃然入目,所言“今观此铸审且谨,明壹别白除歉疑。轨物垂则圣有作,坊民正俗礼所宜”等句,似首肯秦权乃至秦制足以述礼乐而兴王道,但此念颇与历史和现实中的主流立场相左。“儒生论秦轻诟病,对此使我增歔欷”显示出郑孝胥自感不见容于俗论,叹息伤怀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他矜倨不群的本性,而其诗寄意幽远,也确与一般金石家体物考实的题跋异调。二十四年之后,这份拓本辗转流入宝熙(1871—1942)府中,郑孝胥再度应嘱以隶书题端,此时他已去伪满“国务总理”职,犹力售其“王道”之说,终难免落得举国讥唾的下场,反观前题诗句,直若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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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藏楼诗》题咏金石之什,绝少涉及商周彝器、嬴秦权量,盖郑孝胥对此原无精诣,正合藏拙,上引品题权拓者实属稀见,当然,郑孝胥也确实绕开了秦权有关“金石学”的话题,专在“史”、“政”层面发挥敷衍。至于他有关汉唐宋明古刻、拓本碑帖及金石图籍的诗作,亦多叙史而兼论艺,如《题济宁李一山所藏唐拓武梁祠画像》(1917),自篇首“唐拓旧传李氏本,荆川父子留私篆”直至“猨叟赋诗石洲继,道光季年事非远”,一十八句皆述拓本递传之序,后则感慨“余烬居然脱兵燹”、“时士续咏见盛晚”[6];又如为徐乃昌题《常丑奴墓志》绝句三首(1916),先溯藏本来源、言其珍罕可宝,复用叶昌炽“如丝如铁笔飞空”成句,自证“隋石风规故不同”之论,谓其“莫与前贤论南派,晋唐小楷在胸中”[7]。应予注意的是,郑孝胥在这类诗中,有意无意之间多蕴之感伤——古物经眼,遐思前尘,不免兴怀,这固然是人之常情,但自其题咏金石诸篇观之,此种情绪却是极为普遍的存在,即使赏观泰西石雕,犹不禁“愁君独居意难止”[8],本文举以数例,欲略辨作法、稍明本事,意在析论其托兴之旨与情志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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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元后出任四川宣慰使的刘体乾(1873—1940),曾因特殊机缘先后获得杨继震、张度、李希圣及陈树华、陈庆镛等旧藏宋拓《蜀石经》数本,宝爱特甚,遂以之名书斋,遍请当时名家绘写《蜀石经斋图》,并向吟坛朋好征咏。民国八年(1919)春,郑孝胥应请[9]为其题写了一首七古:

蜀经五册在一几,刘氏名斋诚可喜。

世乱谁藏宝阙文,影刻流传殊易耳。

雍都九经想遗范,注本更非开成比。

广政书成皇祐年,天水既亡石旋毁。

国朝黄陈获残拓,毛诗左传闻远迩。

樊榭谢山赏赋诗,辛楣得观已暮齿。

二册当时名最盛,傥令剑合尤为美。

健之健者盍求之,不朽盛业在斯矣。[10]

诗名《为刘健之题蜀石经斋图》,健之是刘体乾的表字,其父刘秉璋曾任四川总督,父子二人先后督蜀,一时称美;体乾与幺弟体智(1879—1962)又皆长于金石碑版之学,庐江刘氏不但庋藏甲骨铜器冠甲海内,亦且热心图籍刊刻,是近代以来文化影响力极为深远的家族。《蜀石经》于五代后蜀广政初年由毋昭裔创议主持刻立,故也称《广政石经》,刘氏藏本中《左传》《谷梁》三卷卷首钤“东宫书府”朱迹,知由内府所出[11],珍罕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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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孝胥此诗名为题刘氏请人所绘书斋图,其时为作《蜀石经斋图》者甚多,如何维朴、金蓉镜、林纾、陆恢、吴昌硕、汤涤、赵云壑等,皆当世大匠,郑诗题咏对象究竟出乎谁手,其实本不重要,诗以题画为缘由,是要叙评蜀石经故实及拓本鉴藏诸事。石经之刻,始于熹平,嗣有魏之正始、唐之开成,“雍都九经”所指正是唐代开成石经。以往多称蜀石经据唐石经刊刻而成[12],实际颇有不同,历代七次刻经之中,唯蜀石经兼刻注文以附经,故“注本更非开成比”一句评价甚恰,所述正是蜀石经特点和优胜之处,而“想遗范”三字既明言蜀刻石经渊源有自,又未认同其全据唐刻石经而来,不偏不倚,十分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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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谓“广政书成皇祐年”,也属史实:广政年间刻《左传》至十七卷时中断,其十八至三十卷及《公羊》《谷梁》直到北宋皇祐元年(1049),始由成都府尹田况补刻完全,可惜的是,这些石经悉数毁于宋元之际兵燹,诗中因含“天水既亡石旋毁”之恨。及至清代,金石学者黄树穀、陈宗彝等各藏久已不传的蜀石经《毛诗》《左传》残本,厉鹗(樊榭)、全祖望(谢山)等曾获观瞻[13],钱大昕(辛楣)则有题跋纪之[14]。刘体乾辑藏诸本蜀石经,《毛诗》尚缺,不可谓不是一大遗憾,因此郑孝胥希望当时“闻远迩”“名最盛”的“二册”“剑合”,鼓励刘氏再振余勇,成就聚藏、校勘、辑印全种蜀石经的“不朽盛业”。

元明以来,蜀石经传本至稀,郑孝胥眼中的“国朝”学者能偶获“残碣”已是奇缘,时至民国欲求其全,更是谈何容易。石经“遗范”令人憧憬,“天水既亡石旋毁”的现实引人喟叹,郑孝胥明知要成就这“盛业”不啻摘星拢云,仍愿积极存抱一理想,此种情怀遂令是作与当时同题其他诗词别判高下。郑孝胥为石经拓本作诗题咏,此前尚有《题刘聚卿汴学二体石经》之例,云:

汴学经久亡,残石定有几。

山夫记五碑,为数疑不止。

彭冯杨所藏,著录仅《周礼》。

汴中新出土,《中庸》益可喜。

薄家见四册,犹未及丁氏。

九经得其七,三百数十纸。

竟为聚卿得,默相有神鬼。

聚卿负侠气,好古力尤伟。

罗君劝摹刻,辄以翁孙比。

此议诚大佳,我意欲稍俟。

祥符陈留间,猨叟所亲履。

已云多湮匿,顾朱语非是。

安知开封学,石板果尽毁。

士夫常漏略,碑贾或可恃。

及今力搜索,奇秘傥再启。

石斋断碑砚,珍重已如彼。

得石加护持,摹刻安可拟?

天惊石破事,亦在人为耳。

却嗟章杨辈,素号精篆体。

蜀经皆题名,此刻胡不尔?

古人重经学,视书特小技。

用意极尊严,谁欤会微恉?

老夫丁世乱,睹此空掩涕。

儿时真隔生,背经泻瓶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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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聚卿即藏书、刻书名家刘世珩(1874—1926)。《二体石经》始刊于北宋仁宗庆历、皇祐年间[16],经文以篆、真二体书写,故名。诗中所言“彭冯杨”及“丁氏”,分指彭元瑞、冯登府、杨继震和丁晏,刘世珩所得石经拓本“三百数十纸”即源自丁氏。丁晏曾撰《北宋汴学篆隶二体石经记》,具言本朝前辈多未及见石经原刻与拓本,顾炎武《石经考》仅列其目而未亲睹,朱彝尊谓已沉于黄河,杭世骏称石板亡于元明之际,然咸丰丁巳(1857)夏月,丁晏竟在淮安一家旧书肆中偶然买到石经旧拓,归后整理粘订为四大册;何绍基(猨叟)在京获观,作长诗答复而兼称颂,也被刻于此书中[17]。是故,郑孝胥才有“已云多湮匿,顾朱语非是。安知开封学,石板果尽毁”之论,丁晏的奇遇让他感到,学者久居书斋,无法完全获悉散存民间的文献,因此难免“常漏略”,而留心商贾手中时常流转的“货物”,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及今力搜索,奇秘傥再启”像是对刘世珩寄望,和前诗中“健之健者盍求之”同出一辙,“天惊石破事,亦在人为耳”也与“不朽盛业在斯矣”的期待略同。

石经残石存世者罕,即拓本亦极不易得,丁晏旧藏的三百七十余纸旧拓,能在江南历咸同之厄而无损,完好地递传于贵池刘氏,诚为难得。郑孝胥题诗时值癸丑(1913),“旧江山”刚刚被“新世界”所取代,但在他看来,自己分明是不幸遭遇“世乱”,因此对睹汴学孑遗,既为之庆幸,又自伤身世,兴奋激动之余嗟悼无着,终致“空掩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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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首同样写于癸丑之岁的题咏之作中,郑孝胥流露出的哀慨更见深切,惘惘不甘之意具足[18]。1896年夏,徐乃昌(1869—1943)与梁鼎芬约郑孝胥、刘世珩、张謇等同游钟山定林寺,寻诣陆游题刻遗迹,归后请人画成《定林访碑图》纪事,众友纷纷题跋,可惜画卷因故失落;十六年后,徐乃昌央汪洛年重绘访碑图,复征诗赋。当郑孝胥见到这幅《定林访碑后图》并再作题咏,时间乃在“民国二年”,初题之际的“光绪二十二年”已成“前清”,政事全非、人事几变,心绪难以平复的郑孝胥落笔发言如此:

金陵承平多士夫,钟山若为人所归。

此山政是老名宿,荆公放翁尝追随。

吾侪流寓亲山色,不啻老辈私相依。

摩挲题名辄继刻,一瞑岂异生同时。

兴亡忽然来见逼,山灵脱命才几希。

名流狼狈鸟兽散,海上存者真孑遗。

当时图咏谓可久,转眼灰烬空余悲。

君今再图重收拾,卷中人物殊参差。

后来观人益论世,未免变节留深讥。

何年更往待事定,聊破寂寞镌岩隈。[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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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以前,零星可见学者入山访碑的记录,及至清代乾嘉之世,此风臻于极盛。金石家视访碑为殊具风雅的文化实践和更新知识的重要途径,既为游赏活动增色,又能校证、补苴文献的疏漏讹误;而在访碑行为之后图写“访碑图”,则兼备记录、纪念、传播和塑造形象、建立认同、引领风尚等功用,这类图画也往往结合了实景山水和抒情山水的特色。郑孝胥此诗前八句似全以定林访碑旧事为依托,实则“承平”二字已埋下伏笔,至第九句诗意陡转,由此反观十六年前后之变,在其意念与叙述中便是自“兴”而“亡”。“山灵脱命才几希”一句仿佛仍言画中事物,至后二句索性说破:“名流狼狈鸟兽散,海上存者真孑遗”,极见怅惶沉痛。本以为“当时图咏”能够流传久远,谁知未几即失其踪迹,欲“可久”却“转眼灰烬”,“空余悲”者,又岂止失画之事而已。多年以后再图前事,当时参与访碑题咏的故交,已因世变而各具不同立场,在自居遗老、视“民国乃敌国”[20]的郑孝胥看来,等待那些“变节”者的必是“深讥”和恶谥。按题此长卷的二十余家,所署年款形式不尽相同,一般多用干支纪年;梁鼎芬、沈曾植、王潜三人仍落“宣统”年号;至于张謇,则是唯一写“民国二年”者——郑孝胥在感痛之余究竟讥刺何人,自然不言而喻。

诗以“何年更往待事定,聊破寂寞镌岩隈”收结,看似平淡,实则劲甚,令人惊心,“事定”与前句“收拾”呼应,是知“收拾”绝非只谓重新作画题咏、寻挽旧忆或即从容遁隐,而另有所指,不妨与郑孝胥“莫道湖山终寂寞,遗民满卷足留传”[21]及“老夫未合称遗老,待拨江山反少康”[22]等句合观,其深旨可味。

也许是老友们观新图伤旧国的情绪感染了徐乃昌,他遂对前曾题咏者提出要求,希望他们将当年所写诗词一并录诸《定林访碑后图》,或能为后人“观人论世”增一助益。民国七年(1918),郑孝胥以小字书前题二诗于卷后,其一《游定林观乾道题名》云:

定林亦何有,惟有石嶕峣。

孤泉涩不驶,灌莽围岩腰。

残寺久难兴,败墙土犹焦。

俗僧赞佛力,诳语空哓哓。

那知记名迹,盛述蛇与猫。

我怀临川翁,松岑寄寂寥。

穿云复涉水,独往不可招。

高躅纵莫寻,神理故非遥。

清咏入山骨,历劫元未销。

空山一怅望,悽怆心潜摇。

猗嗟此何世,仰睇仍层霄。

题名从剑南,终觉习气饶。

光绪视乾道,后来论宜昭。

相牵返城郭,酷日愁山椒。[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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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这是访碑纪游,不如视为咏史怀古。南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七月,陆游调任隆兴府通判,赴任途经建康时独游钟山,于昭文斋中谒王安石像,并留墨迹壁上:“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泽陆务观冒大雨独游定林”。五年后陆游重游钟山,定林寺已毁于大火,而他的题名竟因此前被寺僧摹刻于崖壁上而得以保存。七百年间,定林寺屡经重建圮毁,成坏往复,而摩崖石刻兀自不损,金石坚久、历劫未销,于斯可证。郑孝胥访谒题刻,面对“定林亦何有,惟有石嶕峣”的情景,遥想熙宁、乾道故事,可谓感慨万千。甲午(1894)之战初起,郑孝胥离开旅居三年的日本回国,于8月22日到达南京,在与来访友人谈及战事时,他深恨“中国近年习气极重,自上至下不务名实,徒为矫饰,日趋陋劣,不可骤挽”,“此军无统,小胜而将骄卒惰,早知其不足恃矣”[24]。反对求和割地而“自谓能任大事”[25]却不得一展其才的“诗人郑孝胥”,或不无自比陆游的意思,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归遁此地的历史讯息也时时刺激着他[26],“空山一怅望,悽怆心潜摇”正是当时写照。至于丙申(1896)初题《定林访碑图》的七律,同样不掩此情:

题名岩腹墨犹濡,惘惘相看入画图。

一段烟云成故事,十年江汉老今吾。

钟山游侣踪谁继,乾道诗人世已无。

剩就徐郎求拓本,霜松雪竹共模糊。[27]

“钟山游侣踪谁继,乾道诗人世已无”,实际指向正是郑孝胥自己,但奈何“十年江汉老今吾”,光阴蹉跎间,恐真要抱生陆游之憾。只是不知这“惘惘相看”[28]的失意,同游者如徐乃昌等能否领会。

郑孝胥诗名、书名并高,常所交游者颇多金石大老,故品鉴题咏之类应酬自是时来迭至,但前已述及,传于今日之拓本存见郑跋者实际相当稀少,即有墨迹也多系简单的观款。究其缘故,除他于此途涉猎匪深而欲藏拙外,偶有应承则常写于别纸也是重要原因,如此拓本与题字极易分离,后世递传、保存稍有不善,便难两全;另外,郑孝胥对题咏对象也有所甄选,并非来者不拒,因此所作既少,题材亦趋类同,稍作审视,不难发现他对见证亡国、易代的金石古物最有兴趣,而这些也最利于其“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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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体乾弟刘体智为近世收藏巨公,酷嗜金石之学,特建小校经阁于海上藏弆图籍善本、吉金彝器,士林仰重。辛亥鼎革,郑孝胥自谓“吾为人臣,惟有以遗老终耳”[29],退至沪西南此前即已筑就的“海藏楼”中蛰居,莳花种草,赋诗作字,亦频繁接待访客,或谈艺文,或议时局。民国六年(1917)四月,刘体智与刘体藩兄弟二人同访郑宅,适逢当日郑孝胥赴何维朴生日宴,未获晤面,然刘氏留下了请予题咏的瀛国公印及正德印拓本[30]。两印之中,前者或为降元的南宋恭帝赵㬎受封之印信,据云系洪亮吉嘉庆间流放伊犁时偶获,后携归江南,又辗转多处,终归小校经阁。时隔三个多月,郑孝胥完成了命题之作,为瀛国公印题写的是一首五古,为正德铜印仅作二十字的五绝[31],且前者收入自订诗集,后者则无此“待遇”,已不知存佚,由是足见两印在郑孝胥心中分量悬殊。题瀛国公印拓本诗曰:

赵氏一块肉,史不知所终。

十二徙上都,其年犹童蒙。

十八赴土蕃,不娶归真空。

给粮复赐钞,衣食知不充。

无后爵遂绝,杞宋嗟难同。

徒闻上尊号,懿圣仍孝恭。

岂如昰与昺,海上留遗踪。

忠义动百世,烈士悲其风。

稚存自伊犁,得之归江东。

晦之偶获此,哀歌气填胸。

亡国不祥玺,姑置何足恫。

天命诚未改,少康灭有穷。[32]

起句“赵氏一块肉”横空飞来,使人触目而惊,本系杨太后闻少帝赵昺死讯后泣语:“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33]言毕投涛中,南宋国亡。崖山既败,左丞相陆秀夫背负年仅8岁的赵昺蹈海,十万军民竟尽随殉国,悲壮之景亘古未见;前此,9岁的端宗赵昰因浮海奔逃不堪颠簸,已殂于碙洲。相比“昰与昺”,赵㬎的命运更充满曲折、屈辱和莫测,他6岁时逊国后被送至上都,降封瀛国公,至元二十五年(1288)往吐蕃为僧,至治三年(1323年)受英宗赐死。在郑孝胥看来,赵㬎更应像他的两个兄弟一样,顽强抗元、尽葆忠义,而非苟全性命于虏廷。这样的态度也许不无偏激,实际上其中很大程度隐藏着郑孝胥对逊清皇室的不满情绪。1912年2月,隆裕皇太后正式下诏退位一周之前,郑孝胥在日记里写道:

闻满洲皇族所争者,优待条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国,孰能助之,哀哉!苟皇室有死社稷、殉宗庙、宁死不辱之志,则忠臣义士激发奋厉,纵至亡国,犹可为史册之光耳。今闻惟载泽、溥伟不愿逊位,其余皆苟活偷生,不敢反抗。王室如此,而欲责忠义于臣民,难矣。[34]

政权交迭看似并无剧烈动荡,旧朝廷延宕时日不肯逊位,却只是斤斤于优待条件,这讨价还价的嘴脸和行为着实让“忠义之士”如郑孝胥感到无比尴尬,即使他立定决心要做遗民,对此“故国”又实在不免羞愤,夹在新旧之间,一时择处竟然显得有些两难。“海上留遗迹”的二帝宁死不辱,为王朝和臣民保存了尊严,这才是郑孝胥心中遗民效忠对象的完美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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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郑孝胥并不认为这方甚或带有“不祥”意味的印玺值得刘体智“哀歌气填胸”,即使如此,他也仍在诗中流露自己的伤感,只不过伤“时”的成分远过于伤“史”,收束两句更让此诗此情增添了些许貌似激越贞坚的意味:发生于酝酿题咏瀛国公印期间的丁巳复辟,已如闹剧般仅上演十二天便草草收场,“少康灭有穷”固然是一段信史,但在负气行强而欲挥戈回日的郑孝胥这里,注定只能成为一份憧憬而已。

当郑孝胥再次遇见这类触动自己敏感神经的特殊古物,是在十一年后的栩楼雅集上。1928年,栩楼主人郭则沄(1882—1946)邀约同道“各携所藏金石书画,共评赏之”[35],席间最吸引人们目光的,便是郭氏自藏文天祥蝉腹砚和章钰(1864—1937)带至现场的黄道周断碑砚。文天祥砚上尚有同为宋遗民的谢翱题铭,黄道周砚则由苏轼墨妙亭诗碑残块所制,两物原是乾嘉间骈文大家曾燠旧藏名品,以往诗家多有吟咏,百年之间散而复聚,可谓金石缘深。郑孝胥触抚最受后世景仰的两位宋明遗民手泽,内心起伏,不能不赋句寄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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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转寒雪弥日,杯酒端宜试诗笔。

金石书画藏竞出,文山石斋研无匹。

题襟馆中尝并列,今为郭君章君物。

摩挲咨嗟肠益热,文采风流各殊绝。

浩气入石涵碧血,相见难回经百折。

功名不终终义烈,事业纵隳论忠节。

吾侪相顾愧孱劣,俯仰高斋损心骨。[36]

从对物主藏此“无匹”两砚的歆羡,到对它们再度聚首的赞叹,从遥想古遗民文采忠节流传万代而生感佩,到反顾自我不能用志济世而生惭恨,题咏不但显示出郑孝胥细腻敏感的内心,亦透露出其时进退消息及此中隐约略存的忧惶纠结。1923年8月,郑孝胥由陈宝琛和庄士敦引荐给溥仪,不时“行走”“进讲”;直奉战争期间,溥仪被驱逐出宫,在郑孝胥协助下潜居日本公使馆,次年出走津沽,张园会议时对他所提“列强共管”建议即予认同,遂接受日本“援助”。1925年,溥仪令郑孝胥“总管总务处”,1928年更总管外务,其子郑垂奉命承办,两者关系“可以说是到了荣禄与慈禧之间的那种程度”[37]。最为热衷的利禄事功近在咫尺,所谓“政治抱负”或实现在即,郑孝胥似乎越来越符合他对自己浩气忠义之臣的身份定义,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北辙南辕。未及数年,“九一八”事起,郑孝胥竟助溥仪入东北附逆,托庇日寇而建伪满洲国,后失势于极不堪间,若忆及当年品鉴先哲遗物所言“功名不终终义烈,事业纵隳论忠节”,恐真要“相顾愧孱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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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虽为无情之物,但因其本身所蕴藏的历史信息、岁月痕迹,每每能够引起隔代观者的情感共鸣。郑孝胥非金石家本色,然其人精悍顽傲、素负经略,故本身自带一种近乎金石的奇崛气,他言语中和所理解的“金石”,也不入金石家所治器物之学范畴,更兼情性与精神,故曰“荧荧一念偶不灭,坐使金石为精坚”[38],病中读经亦颇自许“啸歌不废声金石”[39]。郑孝胥一生泰半消磨于仕途奔竞、政事浮沉,功名之心炽烈的他即使少有坎坷,也仍然时常抱有不遇和不遂之感,这种悲观和郁结多从诗中流出,他的金石题咏也因此具有一种特殊的感慨和寄托,愈重而拙、大,即使它们往往是用以应酬的同题群咏之作,却依然别有“我”在、特立杰出,题咏与抒泄、自负与自伤,竟终能在其笔下得以浑融于一。

参考文献:
[1] 梁启超撰,朱维铮导读:《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页。
[2] 郑孝胥这一观点在各类文字中多有表达,以为庄蘩诗书法册所作序言论述得最为集中,他认为流沙坠简的奥秘和高明之处正在于“楷即隶”“草亦隶”,这与隋以前碑刻书迹的特质是一样的,所以,“不能隶书者,其楷书草书理不能工”,而唐以后书法产生变化的原因在于隶意尽失,因此唐代隶书、楷书和草书皆不足学,“士大夫无不习唐碑”的现状致使他们“去古愈远”。见《毗陵庄蘩诗女士楷隶陶诗》上册序文部分,商务印书馆1917年版。
[3] 《题陶斋所藏瘗鹤铭水拓本》,黄珅、杨晓波校点:《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77页。宋玖安辨析,“楷隶相参”作为郑孝胥的一种碑学观念,与书写技术层面的楷书隶书掺和并不相同,从对书体演进的认识而言,郑孝胥将北朝楷书中的古法归结为“楷隶相参”,实际是一种误解。参见《郑孝胥书法及书学研究》,山东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第70—76页。
[4] 《濠堂》,《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70页。
[5] 录自秦石权拓本原件,亦见《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124页。
[6] 《题济宁李一山所藏唐拓武梁祠画像》,《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79页。
[7] 《徐积余属题常丑奴墓志》,《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74页。
[8] 《梅泉属赋意大利石像》,《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下册,第307页。
[9] 按郑孝胥日记载,民国六年五月初九即获约请题咏,且系刘体蕃代体乾所求。见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三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669页。
[10] 民国八年二月廿四日郑孝胥日记记“为刘健之题《蜀石经》,作七言古诗一首,以冷金高丽笺书之”,未录原诗。见《郑孝胥日记》第四册,第1775页。此诗约两月后以《为刘健之题蜀石经斋图》为题发表于1919年5月22日发行的《申报》,亦见《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下册,第500页。
[11] 王国维《蜀石经残拓本跋》考此印为“钦宗青宫之物”,见《观堂集林》下册,第979页。张学谦《蜀石经拓本所钤“东宫书府”印非宋内府印辨》略辨王说疏失,证此印系明仁宗在储位时所用,详见《图书馆杂志》2014年第9期。王天然在《蜀石经拓本所钤“东宫书府”印补说》中引赵万里所言,推断此印主人当为明懿文太子朱标,见《版本目録学研究》第七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49—450页。
[12]《十国春秋》载毋昭裔“按雍都旧本九经,命张德钊等书之,刻石于成都学宫”。见(清)吴任臣:《十国春秋》第二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68页。
[13] 徐森玉曾综合各处信息尝试还原蜀石经《毛诗》拓本递藏情况,见《蜀石经和北宋二体石经》,《文物》1962年第1期。王天然考证和修正了其中部分细节,详见《上海图书馆藏蜀石经〈毛诗〉拓本综理》,《中国经学》第十九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202页。
[14] 钱大昕在《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卷十一中中称,《石经左传残字》因“流落人间者希”,故元、明儒者无一言及之,自己也是“访求四十年不可得”。见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第六册,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70页。
[15] 《题刘聚卿汴学二体石经》,《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46页。
[16] 旧说刊刻《二体石经》起迄时间在至和元年到嘉祐六年,或谓庆历元年到嘉祐初年。晁会元对此有所辨正,认为始刻于皇祐初年,可备一说。见《北宋太学二体石经新证》,《史林》2015年第2期。
[17] 参看(清)丁晏:《北宋汴学二体石经记》,清咸丰七年(1857)刊本,第1页、第6页。
[18] 郑孝胥初题《定林访碑图》有“惘惘相看入画图”句,后文亦将及之。
[19] 录自《定林访碑后图》原件,亦见《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49页。
[20] 《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705页。
[21] 《黄笃友求题烟霞访梅图》,《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下册,第372页。
[22] 《题项墨林朱画山水》,《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下册,第380页。按庚子国变后,郑诗多用少康复国典实,下文所引《刘晦之求题瀛国公宝宋》诗中亦有之,足见其志。
[23] 录自《定林访碑后图》原件,亦见《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65页。
[24] 《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432、436页。
[25] 《郑孝胥日记》第一册,第451页。
[26] 在性情、理想、际遇、诗风等不少方面,郑孝胥与王安石确有近似的地方,当时陈衍即评其诗“多与荆公相近,亦怀抱使然。”见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27] 录自《定林访碑后图》原迹,亦见《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107页。
[28] 陈衍察觉“苏堪多惘惘之作”,云“当时读之,已恐其难以愚鲁到公卿矣”。《石遗室诗话》,第8页。龚鹏程据以指出,郑孝胥伤春诗“每云惘惘”,“而此类篇什,又皆集中于前七卷,卷八以后仅两见,故此当为海藏壮岁时一特殊心境”,他的这种“特殊心境”,正在于“惧年华遽去,功名不就”,“名心萦怀,积为内热,乃有此伤春意识耳”,可视为“古今伤春诗之别调”。详参《读晚清诗札记——陈三立、郑孝胥》,《诗书画》2013年第1期。
[29] 《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356页。
[30] 《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68页。
[31] 《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686页。
[32] 《刘晦之求题瀛国公宝》,《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82页。郑孝胥在日记中第二次记述此印时,将“瀛国公印”误写为“瀛国公宝”,诗题中也将印文写作“宝”而非“印”。李勤璞指出,依元代印制,皇帝、皇太后、皇后、太子的印才称“宝”,诸王以下官员的印一概称“印”,所以赵㬎的印鉴是绝不可能叫做“瀛国公宝”的,由此可见郑孝胥“并无学问”。见《游离在光阴与河山:蛮子合尊印信记》,《西部蒙古论坛》2019年第1期。其实郑孝胥诗题将印文记作“宝”而非“印”,未必是“无学”所致,一则诗文非史传,不必字字确凿无舛,二则印蜕以汉文铸刻,其上文字是“印”或“宝”当不难辨认,且初次言及此印,郑孝胥即记为“瀛国公印”,足见识之,三则诗题中印文写为“宝”而非“印”,可能是为特意表露一种情感和立场,诗中又有“亡国不祥玺”一句,此处用“玺”的原因或也在此。
[33] 《瀛国公本纪》,(元)脱脱等撰:《宋史》第三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45页。
[34] 《郑孝胥日记》第三册,第1390页。
[35] 马忠文,张求会整理:《郭则沄自订年谱》,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65页。
[36] 《栩楼燕集赋文山蝉腹研石斋断碑研》,《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下册,第352页。
[37] 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页。
[38] 《吴兴周庆云为其生母董夫人造塔于杭州西湖理安寺自书金刚经且乞丁女士恒绘图刻石列置塔壁》,《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60页。
[39] 《病起读经会》,《海藏楼诗集增订本》上册,第246页。



文 | 谷卿
来源 | 《西泠艺丛》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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