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是用什么样的语言写成的？ ——以大卫的《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为例 作者/昌政 诗是语言的艺术。那么，诗是用什么样的语言写成的？回答说：诗的语言。诗的语言是何形态呢？回答说：使用了各种辞格。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同是比喻句，诗的优劣悬殊？为什么同是堪称优秀的诗，却明显地有行走与飞翔之别？我认为，区别在于语言有无灵气。 诗的语言是灵巧的。以大卫的《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为例： 整整二十年，母亲，我还记得 那个夜晚，你像一盏灯 被风吹熄 哭嚎都没有用。 怀念母亲，以回忆的口吻起笔，第一行定下了深沉聊叙的调子。以“那个夜晚，你像一盏灯被风吹熄”，写母亲在夜里去世，比喻是贴切的。然而，并非出色。因为风吹灯灭，意象已不新鲜了。但是，加了一句“哭嚎都没有用”，诗意的光芒立即闪射！——哭嚎既是哀痛的实况，也包含对“你像一盏灯被风吹熄”挽救的努力，于笨拙中显现诚挚——从语言上看却是神来之笔，相当灵巧。接着写： 12岁的我 甚至不知道 什么叫绝望与悲伤 母亲，你去了哪里 这是顺着铺垫，诗意平淡，只是一种过渡，推进，属于必要的语言浪费。因为天才的诗句要由它引出： 冥冥之中，难道还有谁 比我更需要你 这一问，催人泪下。为什么质朴的语言也如此动人？因为诗人情感的状态独特，唤起读者陌生的体验，惊异之余又觉合乎情理，因而产生共鸣。波折之后，叙述转缓： 作为最小的孩子 作为一个 7岁时就没了父亲的孩子 你走了之后，母亲 我冻红的手指 只有让姐姐来疼了 这样的诗句是深沉的，然而并不难写。因为它只是叙述了一种事实，属于平面的，尽了“告知”的义务，却没有“鼓动”的能力。它不是催化剂，没法加快诗意的展开，然而，质变正是在这样渐进的量变之后爆发了： 许多次，上学的路上 我总是跟在年老妇人的背后 真想抱住她的双腿 低低地说一声： 带我回家吧，妈妈 又一次扣人心弦！让人顿生怜悯之情！联想到自己有过的无助的时刻，对人生的感叹就会加深了一层。在这里，诗人仍以灵动的诗思，出人意料，还以反差的际遇强调人生的悲哀： 本来我是你心头 最放不下的一块病 十年后，没想到我做了一名医生 原本是病，而却成了医生——这种“象思维”的语言姿态有别于前面叙述式的诗句，它更密集地蓄储了诗意，充满张力。但诗人保持了对灵动的偏爱，显示了诗心的机巧。然后，诗人顺势写母子之间无法构成的医患关系： 当每一种治疗哮喘的新药问世 母亲，除了你 还有谁能提供原版的咳嗽 还有谁捂着胸口说 闷得我实在受不了 无法达成的疗救愿望，加上无法忘怀的病痛记忆，成为“子欲养而母不在”的终极悲伤。如今，听见的“咳嗽”都觉得假，是因为母亲的咳嗽，至今难忘。母亲的咳嗽才是原版的——诗人的武断实在无理，但却情真意切！ 最后一节，写清明祭扫，三层的诗思分别由一句灵动的诗构成： 这些年想你，尤其在清明节 但你当初生下我 肯定不是为了这一年一次的怀念 有一次向你走去的时候 内心竟有了一些生分 怎么了，难道这是去看望一位 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 当我在你的坟前跪下 发白的茅草，谁是你的根 母亲，这些年如果不是你守住了这个地方 我又到哪里去寻找故乡 母亲生下我，肯定不是为了这一年一次的怀念；去为母亲扫墓，怎么像是去看望一位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如果不是母亲守住了这个地方（墓），我到哪里去寻找故乡——如果抽去这三句诗，那么，这一节的分行都不成诗。反之，这三句他人“心中有口中无”的诗，让平凡的分行文字参与了伟大的创造。 纵观全诗，那些起支撑作用的诗句有何特点呢？是智慧的而非知识的，是灵动的而非确实的，是独创的而非仿造的，是富有想象力的而非原生态的，是灵感式的而非挤压出的，是入微的而非空泛的——归结为两个字：灵巧。 《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置于大卫新近出版的诗集《内心剧场》之首，写于1997年。全集收入1997至2007年的诗不足百首，这对于一个优秀而高产的诗人来说，是苛刻的。细读这一首诗，是我对大卫诗歌语言探秘的尝试，然而止于他1997年的实验。依我看，他是越写越妙了，语言的姿态越发奇特灵巧，诗人大解在序中称他为“语言魔术师”——大卫是当之无愧的。 附： 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 大卫 整整二十年，母亲，我还记得 那个夜晚，你像一盏灯 被风吹熄 哭嚎都没有用。12岁的我 甚至还不知道 什么叫绝望与悲伤 母亲，你去了哪里 冥冥之中，难道还有谁 比我更需要你 作为最小的孩子 作为一个 7岁时就没有了父亲的孩子 你走了之后，母亲， 我冻红的手指 只有让姐姐来疼了 许多次，上学的路上 我总是跟在年老妇人的背后 真想抱住她的双腿 低低地说一声： 带我回家吧，妈妈 本来我是你心头 最放不下的一块病 十年后，没想到我做了一名医生 当每一种治疗哮喘的新药问世 母亲，除了你 还有谁能提供原版的咳嗽 还有谁捂着胸口说 闷得我实在受不了 这些年想你，尤其在清明节 但你当初生下我，肯定 不是为了这一年一次的怀念 有一次向你走去的时候 内心竟有了一些生分 我怎么了 难道这是去看望一位 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 当我在你的坟前跪下 发白的茅草，谁是你的根 母亲，这些年如果不是你 守住这个地方 我又到哪里去寻找故乡 本栏编辑||海底月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诗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