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子楼疑案追踪 文/ 大圣 那天，刚刚过完70大寿的白居易把自己最宠爱的两个侍妾叫到床前，拉着两个人的手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老了，无所谓了，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啊，放心去吧。” 两个侍妾泣不成声：“不，我们不走，说好的一辈子不分离，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白居易长叹一声道：“哎，别傻了。” 说完，紧闭双眼，不再说话。 这两名侍妾，一个叫樊素，一个叫小蛮，原本是杭州当红艺伎，15岁就被白居易收入府中为妾，从杭州带到苏州、长安，最后又带到洛阳，一直陪伴在白居易身边。 史料记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白居易对这二人十分喜爱，曾作诗夸赞：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 有个成语叫“素口蛮腰”，夸姑娘长得好看，樱桃小口、小蛮腰，即来源于此。 既然如此喜爱，为什么又将两人遣散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吗？ 坊间传言，白居易晚年遣散侍妾，与多年前发生在徐州的一起自杀事件有关。 事件在当年轰动一时，死者是白居易一个朋友的小妾，原本是个艺伎，名叫关盼盼。1 故事要从38年前说起。 那一年，白居易32岁，刚参加工作不久，在朝廷中任职中书舍人，就是给领导整整材料写写讲话稿啥的，工作很清闲，业余时间除了诗词创作之外，喜欢四处游荡，尤其对歌舞娱乐业有浓厚的兴趣。 有一次，白居易利用公休假去南方，想考察一下久负盛名的江南娱乐业发展情况，途径徐州，顺道儿看望自己的老朋友，徐州刺史张愔（yīn）。 张愔听说白居易来了，很高兴，说既然来了就多玩几天，在徐州你啥也别管了，吃住行游购娱一条龙，都给你安排好了。 出去玩，参加什么豪华旅游团也不如有当地政府接待，到底是老朋友，对白居易的爱好十分了解，各方面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白居易在徐州度过了愉快而劳累的几天后，准备离去，临行前，张愔在当地最豪华的徐州大酒店设宴为白居易送行。  美味珍馐自不待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为助酒兴，张愔专门在席间安排了歌舞表演，当时最流行的宫廷乐舞，已故前皇帝李隆基作曲，前贵妃杨玉环编舞的《霓裳羽衣舞》。 音乐声中，女演员翩翩起舞，舞姿柔媚，翩若游龙，婉若惊鸿，可谓风情万种，艳惊四座。白居易当时都看呆了，目不转睛，心里暗暗埋怨张愔：徐州有如此绝色美女，为什么不早一点介绍我认识？ 旁边陪酒的一看，赶紧跟白居易说明：“这位舞者，是我们徐州的第一美女关盼盼，也是我们领导的爱妾。” 张愔谦虚地摆摆手说：“哪里哪里，小地方的寻常女子，让兄弟见笑了。” 白居易一听，原来是这种关系，不免有些遗憾。 一曲舞罢，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张愔一招手：“来来来盼盼，过来给客人敬杯酒。” 这位关盼盼，原本是徐州名妓，场面上的人，劝酒是人家的专业：“哎呀，白老师！您是我的偶像啊，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您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从小就会背，我就是读着您的诗长大的，等会儿您得给我签个名，这样，我先给领导敬杯酒。” 白居易说：“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关盼盼说：“我给领导敬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杯子就得干；领导大口我小口，您不喝完我不走，来来来，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白居易自号“醉吟先生”，家里还经营着一家酒厂，平时还是有点儿酒量的，那天，酒不醉人人自醉，几下就把白居易给整晕了。 劝酒这种事儿，历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盼盼也有点儿喝高了，面色绯红，醉眼迷离，如盛开的牡丹一般，愈发娇艳动人。 趁着酒劲儿，盼盼让白居易给写首诗，白居易看着眼前微醉的佳人，沉吟片刻，提笔一挥而就： 凤拨金翎砌，檀槽后带垂。 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枝。 啥意思？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反正就是夸人家长得好看，喝完酒以后更好看。 女人呐，就喜欢听这个，盼盼心里乐开了花，再三表示感谢：“贱妾之名，喜传于后世，皆舍人所赐也。”我将来要是出名了，那都是您的功劳。 事后专门让人装裱了挂在客厅。 那是白居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关盼盼见面，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次短暂的会面，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2 在腐朽的封建时代，上流社会私人宴请，主家招妓作陪，几乎是标配，男女搭配，喝酒不累，如果一桌全是大老爷们儿，就算喝茅台，大家也会觉得不尽兴。 白居易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除了喜欢纵酒寻欢之外，大概是为了激发创作灵感吧，经常出入各大娱乐会所，了解社会风情，体察民间疾苦，青楼妓馆成为诗人重要的创作源泉。 白居易是著名的高产诗人，号称诗王，在流传下来的五万多首唐诗中，白居易自己就写了3800多首，比李白杜甫俩人加起来还要多，产量之高，在唐代诗人中首屈一指，无人可比。 这其中，与青楼歌妓相关的题材，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 是的，除了《琵琶行》《长恨歌》《卖炭翁》，其实，白居易最拿手的是小黄文，当时叫淫词艳曲。 以下是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的片段，描写的是作者与朋友一起在长安大妓院娱乐时的场景： 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选胜移银烛，邀欢举玉觞。炉烟凝麝气，酒色注鹅黄。急管停还奏，繁弦慢更张。雪飞回舞袖，尘起绕歌梁。旧曲翻调笑，新声打义扬。名情推阿轨，巧语许秋娘。风暖春将暮，星回夜未央。宴余添粉黛，坐久换衣裳。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彩帷开翡翠，罗荐拂鸳鸯。留宿争牵袖，贪眠各占床。绿窗笼水影，红壁背灯光。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怕听钟声坐，羞明映缦藏。眉残蛾翠浅，鬟解绿云长。...... 作者不惜笔墨，对青楼内部环境，歌妓服饰装扮、服务流程、动作细节等等描写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编是编不出来的，一看就是源于生活。  除了在青楼寻欢作乐之外，白居易还在家中蓄养了大量家伎，毕竟是政府官员，总在外面玩儿影响不好。 当然，这在当时并不违法，但有名额限制，白居易时任刑部侍郎，正四品，按规定只能蓄女乐三人。 这怎么够？白居易不管那些，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做公益总可以吧。据说，白居易长期蓄养家伎，府中有上百人之多。 虽然叫“伎”，不是“妓”，但叫什么不重要，谁都知道，她们实际承担的工作，远远不止歌舞表演。 这其中，除了我们熟知的樊素和小蛮之外，白居易在自己诗中提到名字的就有几十个。比如： 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 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 此外，白居易十分注重对新人的培养，特别善于发现人才，使用人才，总是不断补充新鲜血液，他在《追欢偶作》中说过： 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 家伎每三年就要更换一批更年轻的，不然就太老了。每次在外面遇到称心如意的姑娘，总是想尽办法，招进府中，悉心培养。 所以，见到关盼盼的时候，白居易是动了心的，但得知佳人已被张愔纳为小妾，只得作罢。 朋友妻不可欺，我们流氓也是有底线的。3 盼盼并不是寻常的青楼女子。 史料记载，关盼盼出身书香门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只是后来遭遇家庭变故，才沦落风尘。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做这一行我跟你讲，光长得好看不行，主要靠气质。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盼盼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出色的才艺表现，让她在业内如鹤立鸡群，很快成为徐州娱乐圈的头牌，并因此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徐州刺史张愔，二人一见钟情，张愔不惜重金为她赎身，纳为小妾，盼盼从此获得新生。 青楼经理每次开会都拿盼盼的故事教育员工：“说过多少次了，素质，一定要注意素质，多向盼盼学习，青楼不是妓院，是高雅的休闲文化娱乐场所，客人都是有品位的，你不能光靠床上那点儿技术，要全方位发展，努力提高自己的综合能力，只有这样，才能像盼盼一样，出人头地，走向光明的未来。” 是的，盼盼的运气不错，张愔对她十分怜爱，从没有因为出身问题而有所轻慢，不但举办了盛大的婚礼，还专门在徐州郊外云龙湖畔为她买了一栋别墅，取名燕子楼，二人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也就是白居易造访后不久，张愔一病不起，最终抛下了盼盼，一命归西。 盼盼原本就是风尘女子，又正值妙龄，所有人都以为，张愔死后，她会像其它妻妾一样，各奔东西，作鸟兽散。没想到，盼盼对张愔情深义重，决心为丈夫守节。 为了消除他人的疑虑，盼盼与一位老仆人隐居郊外，闭门谢客，对外宣布，退出娱乐圈，终生不下燕子楼。 关盼盼重情重义，知恩图报，恪守妇道的义举，在当地被传为一段佳话。4 白居易是过了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公元815年，也就是盼盼为夫守节的第十个年头，张愔生前的老部下张仲素去京城出差，顺便看望在长安任左拾遗的白居易，跟他说起关盼盼为夫守节的事儿，白居易听罢，唏嘘不已。 当时，张仲素还拿出自己为盼盼这件事写的三首《燕子楼新咏》，请白居易点评。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徐州一别十年，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白居易感慨万千，随后也写下三首诗，和答张仲素。 其一：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一个令人惋惜的爱情故事，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谁也没想到，平地起波澜，不久后，关盼盼在燕子楼突然自杀了。  关盼盼之死引发社会广泛关注，一时传言四起，众说纷纭。 经勘查，在案发现场发现死者与外界的往来书信，初步判断，关盼盼系被人用语言暴力逼迫而死。 究竟是谁逼死了关盼盼？随着案件调查的逐步深入，所有的证据都将凶手指向了一个人：白居易。5 当时社会上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白居易对关盼盼的美貌垂涎已久，但碍于是朋友之妻，无法下手。 朋友死后，白居易觉得机会来了，便频频向盼盼示爱，没想到，盼盼决定为夫守节，断然拒绝了白居易。 白居易觉得很没面子，就写信嘲讽盼盼，当年张愔为你花了那么多钱，对你那么好，你要真想为夫守节，你咋不殉葬啊？咋不跟着一起死啊？在我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妇。 为此，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讥讽盼盼：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据说，盼盼收到诗后，非常伤心，哭着对相依为命的老仆人说：“妾非不能死，恐百载之后，人以我公重于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所以偷生尔。” 大概意思是，我怕如果我殉情而死，影响我老公的声誉，所以才苟且偷生到现在。没想到白老师竟然这样说我，好气哦。 含泪给白居易回了一首诗：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舎人不会人深意，刚道泉台不去随。 信寄出后，盼盼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想不到自己为夫守节十年，竟然还被人说三道四，好吧，那我就随夫君去吧。 自此绝食，临终之时，仍念念有词：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6 白居易居然用诗逼死了好朋友的老婆，这件事儿是真的吗？ 当时并没有正式结论。 毕竟是朝廷官员，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对诗人的名誉乃至朝廷的形象都是一种损害，人死无法挽回，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许再议论。 所以，在唐代的史料中，只有白居易为《燕子楼新咏》和答的那三首诗收录在《白氏长庆集》中，序言中有关于诗的来历，但并没有盼盼因诗自杀的记录。 直到南宋时期，《唐诗纪事》记载，白居易所作的三首诗，实际上是直接写给关盼盼的，并且描述了白居易以诗相逼，导致关盼盼自杀身亡的相关情节。 到了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一篇《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对这起事件做了更加详细的描写，故事由此流传至今。 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因年代久远，目前已无从考证。 据说，关盼盼悲愤自杀，大大出乎白居易的意料，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如此刚烈，不惜以死明志，白居易悔恨交加，十分内疚，为了不让自己的宠妾重蹈覆辙，他才忍痛遣散了最心爱的樊素和小蛮，临别赠诗：两枝杨柳小楼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掩独扉；病与乐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时归。  晚年的白居易定居洛阳，彻底告别欢场，开始吃斋念佛，号称：香山居士。 除此之外，他经常与八个离退休老干部一起，聚在龙门香山喝酒吟诗谈天说地，自称“九老会”，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只是，曲终人散之后，年逾古稀的白居易独坐山间，偶尔还会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做过的那些无可挽回的荒唐之事。 公元846年，白居易于洛阳龙门香山去世，享年75岁。 两百多年后，苏轼任职徐州，专程到燕子楼探访，抚今追昔，写下《永遇乐》词一首：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暗暗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 End - 作者新书热卖中 长按下面图片了解详情 │编 辑：小 丽 │图 片：gu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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