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随着一场持续两天的降雪,轰然来临。 席卷的冷风、滑腻的路面,让身处外界的人,显得格外凄清。 这种时节,无谓奢求,能够呆在房间里面,裹着毛毯,泡一杯红茶,看一部英格玛·伯格曼,或者读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已经是叫人艳羡的赏心乐事。 我愿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 /在一个漫长无尽的黄昏/ 和不绝如缕的钟声中/就在这小镇的旅馆里 /古老时钟的/细微谐音 /像时间偶尔的滴落/ 有时,傍晚,自楼上某个房间传来/一阵笛声 /吹笛者掩着窗户/而窗口是大簇郁金香 /如果那时你不爱我/我也不在意/ 在房屋中央/一个彩砖砌的火炉 /每一块彩砖上有一幅画:一颗心,一艘帆船, 一朵玫瑰/ 而在我们唯一的窗户外/是雪,又一场雪 /而你以我喜欢的样子躺着: 慵懒,毫不在意,淡然/ 一次或两次划燃火柴的/泼剌声 /你的烟头闪耀然后转暗/ 那灰白的烟蒂/颤抖着,颤抖着/ 灰烬/你都懒得去弹落/它自己飞落进火焰中。 很多年前初次邂逅这首情诗,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作者是辛波斯卡。 毕竟,茨维塔耶娃予人的感觉是那样冲动、昂扬、骄傲、敞烈,而爱情,仿佛是小而又小的事情,唯有激情,对故土的、对自由的、对灵魂的、对诗歌的,饱满而喷薄的激情,才是心头的重中之重。 然而这首诗里,却洋溢着温馨与宁静,洋溢着一个人瑟瑟发抖的情意,仿佛睡眠中呼吸一般静悄而茫然的梦呓,宛如一个人痴痴看向一个人行将远去的背影般的小心翼翼与清朗纯情,带着微微发疼的欣赏与敬慕—— 这与我印象中的茨维塔耶娃,差得太过遥远。 然而我始终是错怪,或许再骁勇刚烈的灵魂,也有她温柔而轻盈的一面。 在文学的世界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女人,偶尔或许也想“温婉贤淑”地炖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安慰纾解寂寥而惆怅的自己——如果能够惠及他人,自然锦上添花。 哪怕现实生活风高浪急、大雪纷飞,哪怕顶着流亡者的名字在异国他乡艰难生存,哪怕爱情和婚姻都称不上美满。 也可能这些外界的阻挡,只会让内心的那一点缱绻向往,愈加滚烫,所以呼之欲出,流于笔端。 也许是我误解了茨维塔耶娃,多年之后蓦然回首,我诚心领受自己的才疏学浅,却也感慨那些难免被岁月蒙尘的清明与识见。 一首情诗,令人内心熨帖舒缓,甚而叫人产生某种明知为滤镜所渲染却依然情不自禁跃跃欲试的心动和向往——对某种爱情、某种生活方式、某种自我的向往,其实等同于一碗寒冬日里的“鸡汤”,握在手里是暖的、放在鼻端是清香的、看在眼里是油亮而令人欢喜的、喝在肚子里是安适与舒畅的。 而我们的所需所求,对这世间的指望,有时候也不过如此。 你可以说它“浅薄”,没有鲁迅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沉与厚重,但它依然散发魅力。 我喜欢作家黎戈的一种说法,我们常常在市面上读到的一些以“鸡汤”混迹的所谓文艺作品,其实不过是味精水,区别在于,前者有营养,后者只能叫做聊胜于无,满足短暂的口腹之欲,却没有余味,更别提内在深厚的滋养。 文学如是,人未尝不如是。 02| 年少的时候,我们难免会因为外表爱慕一个人,会因为追求所谓的浪漫而追求动荡而充满戏剧性的感情——要惊天动地、要可歌可泣、要火树银花、要心潮澎湃。 后来会得发觉,美好的皮囊之下,或许掩藏的只是一颗千疮百孔、锈迹斑斑的灵魂,甚而内在空无一物。 如果只是追求单纯的感官刺激,外表的赏心悦目当然无不可,但如果想要追求更加深入立体的交往,自然会得大失所望。 而随着年岁增长,我们迟早会厌倦只是止步于肉体欢愉的相处模式,我们内心深处,始终还是憧憬着更加深厚与滋补的情感关系。 它让我们因为精神的激荡与回响而愈发真切地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并且得到欢悦与鼓舞,进而对生活对生命产生深沉的依恋与效忠,得以更加坦荡与安然地置身于天地间。 不同的相处关系,让我们对自我、对他人、对情感、对生活、对自然、对生命,都会有不一样的目光与情怀。 我们理应得到更加优美的对待。 像《平如美棠》里的话语: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美与好看,都很不易,但生命当中,或许还有更加值得需索与托付的东西。 走出了那一重看似蓊郁实则促狭的密林,揭开了那一层看似广阔其实逼仄的境界,我们来到新天新地。 我们渴望的、追求的、愿意为之奔赴的、愿意在寒冬夜里持守的,又是另外的事物、另外的人。 两个人坐在一起,不紧不慢地对谈,聊着最近生活工作里的崎岖与欢欣——你因为不小心在雪地上跌了跤,他因为等你而在餐厅里旁若无人地睡着,这些在初相遇时侯绝不会提的显示滑稽、笨拙、卑微姿态的话语,因为相处日久天长,感情慢慢堆叠产生质变,变得无伤大雅,熠熠发光。 美好的伴侣、美好的感情,会让你心生安宁,而不是躁动、郁闷、恐怖、紧张、负累、压抑。 我们当然不是生来就懂得优雅地去爱一个人,我们只是在感情世界里跌跌撞撞,慢慢学会拨开云雾,直至欣赏一片青天。 这样的感情也未必不会有艰难的时刻,只是因为彼此珍惜和懂得,所以不会动辄呼天抢地,有恃无恐,甘心冒着伤己及人的态度去应对与苛责。 彼此为对方在心里留一个角落,说话做事也就相应地会保留余地。 慢慢地,这种珍惜与懂得,会因为不断地验证与实践,而变得纯正与深厚。 这样的感情,也未必不会有终结的时刻。 我们都是成年人,自然明白花开花落、物换星移的道理,但即便是了结,也知道是缘分走到了尽头,没必要单刀直入、声色俱厉地审判制裁,彼此依然会带着怀念与感激,祝福对方走向未来更加顺畅安逸的道路。 在爱的路上,你我都在慢慢蜕变与成长,这是彼此赠与对方,最珍贵的礼物。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如果你不能成为礼物,那么不要轻易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中。 这句话听起来美则美矣,但终究失之于空中楼阁,毕竟,人和人之间的遇合,有时候并不全然由自己做主。何况,我们永不可能成为每个人生命中的礼物。那种对于自我的苛责,并不能带来快乐与幸福。这种冠冕,宁可不戴。 更喜欢的是,但愿我能够成为你生命中的礼物,假若不能够,希望我们也不至于对彼此心生怨怼。 直到有一天,回忆起对方,我们还愿意怀着这样的心境—— 「她一直记得他的笑,像肃冷的秋日里挂在枝丫上的太阳,迢迢的,没有了温度,却还是那样浓郁的橙红。 他会这样挂在她的余生里,已经永远不能温热她了,可是想起来,就是一种慰藉,那种橙红,让她可以静下心来过着自己的日子,不断开和他的一切关联。她在寂寞里抬起头来,他就是耀着冷红的光芒让她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 这是岁月为一场相遇,拓下的最美的金字。 于是离开餐厅,我们依然舍得不约而同意满心足地叹赏—— 今日的鸡汤,真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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