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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家通信中遇见一种可复制的理想生活丨此刻夜读

 圆角望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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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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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不能再次找回一种对话方式,建立深度沟通的可能性,一起抵达更广阔的世界。比起独自在黑暗中踉跄,我更向往你我之间的对话,犹如在黑夜中点燃火把,映照彼此的脸。”

从2020年的春天开始,作家祝羽捷开设了“羽来信”的栏目,与远方或者身边的朋友们写信,交流一些心中的困惑,刻意规避开时代的便利,以此减缓急切与浮躁,也沉淀自己的思考与心绪。这样的通信持续了一年有余,她和学者、作家、艺术家们讨论着当下现代人的诸多困惑:爱、孤独、隔离、身份焦虑、分离与死亡、旅行和艺术、隔离与宅……

今晚的夜读摘选自《羽来信:关于“如何过好这一生”的30场提问》一书,感受生活中的微小幸福,探讨何为理想生活。(选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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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富有想象力的理想生活

陈嘉映与祝羽捷通信

陈嘉映老师:

你好!很高兴以书信的形式和您交流,这也是我一整年都在努力尝试和恢复的——能不能回到一种更加古典的方式和诸位老师们沟通。

有个朋友开旧书店,偶然间在收回来的旧物里发现了几封1982年的手写信,东西是以接近废品的价格买回来的,朋友打电话过去问需不需要送还。卖旧物的人回答说,信是父亲和朋友写的,父亲在医院,情况并不乐观,东西都不要了。朋友把信用坚固的透明文件夹保存起来,恰好被我看到,我如获至宝地读,仿佛走进了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写信人是重庆机械厂的一位工人,写给上海钢铁厂的另一位工人,先是关心了彼此身体的状况,然后讲起喜欢的古典乐,谈到柴可夫斯基、约翰·施特劳斯,并拜托对方用录音机转录这些音乐家的磁带。

一纸写竟,有些字写错了,写信人就划掉改正。这样一封信在世上存留了四十年,纸张发黄,薄如蝉翼,再次读的时候仍觉得鲜活,这样感染人,唤起了我对于书信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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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过着平静规律的生活,觉得有人来递信、大人拆信、读信、裁下五花八门的邮票都是顶有意思的事情。对书信的兴趣被激起,我才惊觉自己书柜里就有不少书信集。奈保尔、傅雷、梁启超、曾国藩的家书,都颇具智慧;最喜欢的是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活泼生动,怪不得大家都说他一生就干过两件事: 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给宋清如写情书;谷林与扬之水持续了二十年的百余封通信,内容围绕约稿、校对展开,谈到读书考证和生活,最让人心折的是信中流露出的亲切古意。

怀着好奇心,我开始阅读一些针对书信的书籍,得益于英国历史学家西蒙·蒙蒂菲奥里、学者肖恩·亚瑟等对书信的痴迷,他们收集了女王、皇帝、明星、总统、首相、诗人、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探险家等各色人物的书信,有道歉信、求职信、情书、公开信、公告、家书、决斗书等题材,让我重温了书信的发展。这些珍贵的书信像琥珀一样,封存着历史关键时刻背后人的情感和内幕,为世界史提供了另一个维度,更加私密,更加感性。

很可惜,书信的黄金时代已经随着手机、互联网普及而结束。我们对科技抱有期待,以为会迎来更加紧密的连接,可惜事与愿违,即便对话框可以随时跳出,我时常觉得比十年前更加孤独——交流的工具越简单,我们越不会交流。西蒙·蒙蒂菲奥里说:“书信是对症生命无常的文学解药,当然也是人们面对互联网的脆弱和不稳定时所需的良药。”

有时候,我想刻意避免一些这个时代给的便捷,能与朋友见面的事就尽量不打电话,能写一封信就尽量不用微信沟通,用不便利来改变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从中延缓急切以及减少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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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陈嘉映老师说过的一段话:“未来之思不是哪个伟大思想家之思,而只能在思想者的交谈之际生成。每一个思想者都是谦抑的思想者,思的目标不是伟大,而是真诚。”我们都期望自己可以获得理想中的生活,心揣着对这个时代的怕与爱,我们能不能再次找回一种对话方式,建立深度沟通的可能性,一起抵达更广阔的世界。比起独自在黑暗中踉跄,我更向往建立你我之间的对话,犹如在黑夜中点燃火把,映照彼此的脸。

附近消失,友邻形同陌路,近在咫尺的人充满误解和敌对,与远方的人共享恰如一封信的距离,也许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必经之路。日子一天天在手机上划过,内存里是漂亮的照片和碎片化的感受,我想能不能用对话重现个体,用对话接近真实,用对话获得见识,最终建构富有想象力的理想生活?

伫候明教。 

                                    祝羽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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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羽捷好!

谢谢你的来信,信中所言差不多我都有同感,我自己也常常想到这些,这里那里谈过一点儿。

记得在哪里读到,考古学家找到古埃及一位富豪的几封家书,他出差在外,向家人讲述他的差旅,指示怎样处理各种家务,印象不大准确,记得这些家书距今应有三千年了吧。我还模糊记得,发掘出来的汉简里也有不少是戍卒的家书,如今都是珍贵的历史学资料。唐诗宋词里,怎能没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科学革命开始之后的很长时间,哲学——科学的演变和发展有一半要从思想家的广泛通信中寻觅踪迹,莱布尼茨的通讯录几乎包括欧洲当时所有重要的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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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年轻时候,远程交流全靠写信,箱底至今还积压着大批信件,也积压着好多古老的故事。1968年冬天,我从插队所在的内蒙突泉回北京,有朋友从内蒙乌旗来信,附有给秦生的信,要我转交——这既可省去8分钱的邮票,也有意邀我旁听两位亲密友人之间的交谈。我们那时唱苏联歌曲,一句“Kakim dei beil,takim ostaltsia”(“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流传在青春的忧伤里,这封致秦生的信就沿着这句歌词作结:“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将来不会是这样了。”青春无论多少混乱和迷惘,似乎青春总有未来。

我揣上信,暮色中走向邻楼,楼门口围着一圈年轻人——秦生在我们这一带是出名顽主,楼前常有年轻人扎堆。我远远地喊秦生,他们转过头来,我却没有听到期待中的欢快回音;片刻沉默之后,有几个朝我跑来,直迎到我跟前,压着声音: 秦生走了。到哪儿去了?两个小时之前,一场时不时会爆发的街头斗殴,一把三棱刀捅进他的后腰。

不多说这些私人回忆,说点儿宏大的。我常说,这几千年的历史,就是文字主导的历史。读写是高标特立的精神活动,没有任何其他精神活动可以替代。书信又不同于一般著述,它写给特定的人,即使写信人想着将来会公开于世,特定读信人的影子仍在他的笔端。

我知道无论哪个时期都有人认为他生活在一个巨大转折的时代,但我还是固执自己的看法: 两千多年的文字时代正在我们眼前落幕,书信的消失应是一个明显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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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人感叹,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了,而“书”这个字从前更经常用来指书信。太史公《报任安书》,曾国藩家书,确实像典籍那样值得反复咏诵。微信的文字则是一个不同的族类,它们只为传达信息;情感也已转换为信息,编码在表情符号里—这些符号不似纸上的笔迹,体现着独有的经历和心情。无数的比特在基站之间以光速生灭,与之相比,鱼游雁翔的确太慢,受到自然条件的种种限制。书,倒还有几个人在读,却没谁还在写信了。

非非叟原本借读写讨生活,看着文字时代逝去,难能无动于衷;你尝试重拾这种交流方式,闻知而喜。读来信,好像是你偶然读到旧书店淘来的书信而起的因缘,让我想起陋室的角落里还存着一两箱恐龙时代的旧书信,一直有意整理这些信札,却一直拖着。现在,我应该会及早去做这件愉快且有益的事情吧。倒不是妄想扭转历史大势,但将来的世界,不管怎么发展,总要时时能听到往昔的回声,才算得上人类继续生存。祝愿你继续你的尝试,并得到更多朋友的响应。

陈嘉映

2021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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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愉快的“田野”女孩 

顾湘与祝羽捷通信

远在赵桥村的顾湘:

你好哇!虽然你我都住在泛上海,可俨然就是两个村。我刚刚顶着艳阳给喜林草浇水回来,天突然变得很热,环视院子,一些叶子已经无精打采,我很怕这些鲜亮的蓝色小花干渴,为它们把水浇足,泥土的味道冲进鼻腔,露珠还挂在花瓣上。

日上中天,我干完活,出了一头汗,把玻璃大门拉上,看到一对雪白的蝴蝶在阳光下嬉戏,一排竹林是它们的背景布,蝴蝶的翅膀太洁白以至于变得刺眼。回到房间路过穿衣镜,我退回半步,定睛一看,发现眼角下方不知何时冒出几个雀斑,像阴冷房间白墙上生出的霉点。常常待在户外,不抹防晒霜、不戴遮阳帽就会是这个结果。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搬到郊区生活,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绝对会住在地铁沿线上,就像处在城市的脉搏上,跟随着城市的心跳起伏,像蒙德里安画的《百老汇爵士乐》充满节奏和激情。

那个时候,我在淮海路最高的一幢写字楼上班,花了一段时间克服恐高症,坐在五十三层可眺望陆家嘴的金融建筑群。那种感觉还挺好的,你感觉自己生活在时代的中心,创造着有关时代的内容,刚工作的人都渴望被认可,原来,在什么地方办公也可以变相带给自己这种满足感,以至于跟HR谈价钱的时候,都不敢喘粗气。午休的时候,茶水间里人来人往,微波炉隆隆作响,每次“叮”的一声,就会有人离开,她们把饭盒带回自己的位置上,白色的亚克力挡板遮住每个人的脸,但你可以通过气味猜出她们在吃什么,谁的鸭腿太油腻,谁的菜头有点老,尽在掌握中。

住在徐家汇,房租贵得令人咋舌。在收获了腰肌劳损和入不敷出的财务状况后,我搬离了徐家汇,再也没有杀回城中,都市生活彻底在我生命里谢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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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就是一名城市乡村女孩,去机场再也不用跨越市区,来去自如,想进城就坐一个小时的车,大部分时间住在郊区,宅在家里,亲近自然。

我的庭院是长方形的,原本为它勾勒了一张英式花园蓝图,有些地方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对称美,有些地方故意营造一种凌乱的花境,种了各色绣球繁花似锦,高低错落有致的植被,丰富的英式玫瑰(放我们这儿一律叫月季)。没想到,花园被人为地发展成了菜园加果园。想吃无花果,就买了两棵树回来种在院子的末端,想吃橘子,又买了棵橘子树,想吃什么我就种什么,辣椒、萝卜、柿子、茴香苗。昨天家里的包子馅是菜的,在自家菜园里割的,多有道德——不割别人的韭菜,也不把别人当韭菜割。

每天也会有一些惊喜,比如有青蛙、蜥蜴愣头愣脑地钻进来,又被我家猫太过亢奋的反应吓退。一到半夜,警惕心很强的野生浣熊在院子外面徘徊,我用手电一照,就看见两大颗猫眼石一样的眼睛,动也不动,停滞片刻又一溜烟逃跑了。

祝我们成为愉快的“田野女孩”!

祝羽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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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小兔:

你好呀!

听你说了很多上班还有住高楼的事,我从来没有住过很高的楼呀,除了一两天外宿的时候。

我小时候和爸爸一起住在虹口的弄堂里,整个建筑也只有三楼,我们家在一二楼。天井里种了很多东西,竹子啦、月季啦、桂花啦,各式各样的花,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从学校采籽带回来种的玉帘和虞美人,还有一棵枇杷树。它每年都结果子,现在正好又快到可以摘枇杷的时候啦,这个时候我就会回家,爬到人字梯上帮我爸爸摘枇杷。我家的天井里,还曾经露天放着兽爪浴缸,里面养金鱼。

小时候晚上出去,就看见一缸黑色里闪着光的水,感觉像宇宙一样深!这样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天井很大呀?其实一点也不大,泥地大概四平方米?我估计。别的邻居家还种了无花果,我小时候去攀上墙偷摘过,不知道邻居知不知道、生不生气。说起来,无花果可真好吃呀!

之前我住在六楼,老工人楼的顶楼。我对六楼的一个印象是,从六楼看下去,一只猫怎么显得这么大,总是比我以为的要大不少。说明我可能觉得六楼已经很高了,但其实没有那么高。

我现在住在三楼。窗外的广玉兰已经比房子还要高了,枝繁叶茂得要命,我要时不时用高枝剪剪一剪,不然它要把我的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大树里面住着很多鸟,我每天早上被白头鹎叫醒,它一般叫四个音节。

就连上过的班也不在高楼上,是几楼来着?我竟然完全不记得了。说起来,我好像就是一个跟“中心”啊、“时髦”啊都没有什么关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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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很喜欢去看鸟。我也不去参加什么观鸟活动,从我家走出去两百米以后就可以看见很多鸟了。除了那些城市里也常见的鸟,我这里最常见、也最喜欢的鸟是夜鹭和黑尾蜡嘴雀。夜鹭啊,每天都站在河边的一棵构树上,多的时候一棵树上有四五只,有时也只有单独一只站着,或是站在小河中凸起的一点点什么枝丫上,远看就像独自站在水上。脑袋后面细细的白冠羽飘呀飘,可爱极了。黑尾蜡嘴雀就是叫声特别明显,你听到它的叫声,就会立刻认出它来。我前几天在长宁路上也听到过它的叫声。

树长得很快,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前几天的林中小径,一两天没人走,就要被草木吞没了。到了5月,树林里的光线一天比一天暗,因为叶子越长越多,树林里比冬天时暗,鸟也没有那么容易看到了。但我还是听到黑尾蜡嘴雀的叫声,就知道它们还在,就很开心。什么大山雀、黄头鹀,都是非常可爱的鸟。大山雀叫起来“丕叽丕叽丕叽”的,像捏一个小汽球。希望它们都能好好生活下去。

不久就要离开赵桥村的顾湘 

2020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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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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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羽捷
中信出版集团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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