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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归尘,土归土‖文/王爱芹

 522小窝 2021-11-10

尘归尘,土归土

美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有一些美可以通过文字进行描述传达,而有一些美,固有其姿态,事实与描述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天堑,比如土陶,这来于泥土最终归于泥土的器物。我需要深入,深入,再深入,去寻找与它的契合点,去领会它无人替代的风华。
土陶早已在我的生命中立足,它是我年少时接触最多的器物。一寸山河一寸土,乡村,本是泥土的世界,这泥土出庄稼,出树木,出陶器。当然也出诗歌,出乡愁。
土陶乃“水火既济而土合”的产物,这些乡村最古老、最纯朴的器物,与人类文明几乎同时诞生,却也因悠久,普通而普遍。它遍布村人家中的角角落落,吃喝拉撒,随手一拎可能就是一件陶器。确乎,米缸水瓮,糕盆面盆,盘盘碗碗,孩子们热衷的陶制小玩具,甚至死人用的丧盆等,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生生死死,陶器都伴随着人类。如此看来,乡村生活,很大一部分,就是在盆盆罐罐等陶器的磕磕碰碰中度过的。往大了说,一部土陶史就是一部乡村史。当然,用土陶史去概括乡村史是远远不够的,但是,土陶太顽固了,它们始终伴随着乡村生活。而我恰好经历了土陶的最日常也是最后的繁荣。
记得刚学会挑水,我就执着于一趟趟将家中那个硕大的水缸填满,让它以最好的状态盛载生命的喜悦。碧水盈盈,映着蓝天白云,生动了一个院子。
只是,那个土黄色的陶缸真大,我稚嫩的肩头总是沉甸甸的。
乡村人做活赶时间,披星戴月是常事。早上扛着农具出门时,人人手里还拎着个陶罐,盛着中午的吃食。陶器盛熟食,透气,不易馊。日常用陶罐煮水,泡茶,甚至煲粥,汤汤水水都保留着一份原汁原味,具有天然的养生功效。
这些陶器,有着泥土一样的表层,即便上了层粗釉,釉下的毛骨眼也自动吸收水份、光热,以及人的灵气,天长日久,让它变得愈加温润柔和,那种黑,那种红,那种黄,恰到好处地呈现出自然的原色,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
我从没有关注过这些陶器从何而来,它们仿佛就是家中烟火气的一部分,有血,有肉,有温度,无需过去,也无需未来。
酷热的夏季,我躺在被母亲洒了两遍水的院子里,星空满怀,偶而会想到邻家二奶的话,我真的是从山上捡来的吗?天上的哪颗星是我的命运星?那是年少的我对人生的终极思考,而陶器不在此行列。
直到2014年,我在茱萸山脚下那个叫土盆的村庄目睹一窑陶器的精彩亮相。那个画面如此动人,一个个整整齐齐摆放在馒头窑里的陶胎,经历窑火淬炼后的着色和裂变后,魔术般改变了它原本的朴质,线条流畅,内心丰润,浑然天成。原来它们是这样炼成的,原来它们可以如此美好。
土盆村真是村如其名啊。
这个小山村原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杏花村”。村后的山坡上今天依然满布一片野生的杏林。它们以一种极其自由和奔放的姿势,长在向阳的一片山坡上,远离村庄,远离热闹。
因为没有约束,它们疯了似的长,没有边界,没有规则,就那么肆意地生长着。一棵树与一棵树隔着几米的距离,不妨碍,不牵手,孤独而又骄傲。冬天的时候,连鸟巢都少有。就这么黑黝黝光秃秃地立在冷风中,画面感强烈地以为是一幅古人的泼墨山水画。
一棵又一棵,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诡异与妖媚。
春来了,它们开出洁白的花,一团团,一簇簇,像天空的云,又似大片大片的雪从天而降,用一生中最绚烂的色彩妆点着山坡,没有蜂舞,没有蝶曼,也少有人前来欣赏。它们照旧开着,用尽全力地开着,开成一种绝艳的寂寞。
它们的脚下是坟,一座又一座。树老,坟也老。村人忙忙碌碌一辈子,最后回归山林,在杏林中静静地长眠。
我是在冬天发现它们的。冬天的山野,空旷而又寂寥。野杏树们在这片空旷中,灰暗着,挺拔着,和我望见的那山一个颜色。
而那个已改叫土盆的村庄就在山脚不远处,红瓦灰墙的房子错落分布,参差几百户人家,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山村。那一次,我只在杏林盘桓,错过了与它的相遇。也许,它是为了和我更好的相遇?
由“杏花村”到“土盆村”,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据铜山《大泉乡志》记载,三百多年前,一张姓夫妇从山东滕县逃荒至此,一路仓皇,饥困交加,已是疲惫至极。就在这时,一片红彤彤与别处明显不同的土地呈现在眼前,捧起湿漉漉的泥土,透过手掌的肌肤感受到土质的粘性与韧性,这是做陶器最好的材料啊。
夫妇俩的心立刻安定了下来,决定留在杏花村。日出日落,种几亩薄田,更多的时间,重操旧业,做起了土陶,从此掀开了杏花村做土陶的历史。
杏花村的土陶,朴实无华,却经久耐用,名声远扬,久而久之,人们慢慢的淡忘了杏花村,干脆就叫它土盆村。
土盆村最兴盛的时候有28口窑屋、十几座窑,火光翻滚,烟雾弥漫,承载着村人美好的期盼。高峰时,每天可出3000多件色彩明快、形态迥异的陶器。拉土的、制陶的、烧窑的、卖陶的,人流如织,车马鼎沸,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度很热闹。富在深山有远亲,因为土陶,土盆村被挂在许多人的嘴里。
谁也逃不过斗转星移,山河变换。在今天,土盆的没落是必然的。土盆村依然约定俗成地成为它正式的户籍名。
没有土盆的土盆村先是因为大洞山、督公湖景区开发,硬是劈山开出一条茱萸路,贴着它身旁笔直向南;接着因为徐州五环路外延,这条路更宽阔,一直深藏山中的土盆村走到了“前台”,却泯然于众村。
而恰恰因为离开,土陶有了过去,那些过去在心中枝枝蔓蔓,有了自己的追随者。
其实,对于普通人而言,传统文化遥远而又小众,大部分传统民俗手艺,不过是在小众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传承,普通如我们只作远远观望,最多是个看客。土陶不过是其中之一。
不再偏僻的土盆村有个叫张开业的村民,父传子,子传孙,张家传承手工制陶已历经五世。年迈的爷爷依然沉浸在土陶的时光里,每年都要烧制几窑土陶,提示着土盆村平凡而又切实存在的过往。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张开业不时涌动一种渴望与激情,他下决心重拾祖辈的制陶工艺,做起了陶盆、陶缸、陶罐等。让他欣喜的是,一直没有放弃的陶土罐烧制技艺,被列入了徐州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且,儿子也开始学起了传统的制陶技艺。
而在我看来,张开业的努力也在无形中构建了土盆村的今天,联接了土盆村的昨天。这种变化,对土盆村来说,无论如何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贾汪612平方公里,土盆村是唯一的制陶之所吗?扩大到整个徐州地区呢?
《汉书.郊祀志》记载:徐州贡五色土,各一斗。五色土,因其所含矿物成分不同,呈现不同颜色,红色是粘土,黄色是硝土,黑色是碱土,腐殖质的是黑土和青土。
这样看来,徐州自古便是一处制陶之所。历史的风云变幻与天荒地老的大地,给我们留下了诸多历史的痕迹。在徐州博物馆里,可以看到很多邳州大墩子遗址(新石器时代)出土的陶器,那件饱经岁月洗礼的彩陶钵造型圆润,彩绘的色彩依然鲜亮。汉代是徐州陶器发展的一个高峰,徐州汉文化三绝之一的兵马俑是徐州高超制陶技艺的见证。
当更加细腻鲜亮的瓷器的发明,陶器渐渐退居幕后。乡村的土陶没有因为瓷器而中断,它依然与乡村相依相守。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但有土的地方不一定有陶。具有良好可塑性的粘土才可化土为器。
我的家乡与土盆村不过二十余里路程,黏土遍地都是,母亲垒锅灶的土,就是黏土。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也喜欢用泥巴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但我的家乡从没有做过陶器。以村人执着的性格,也许曾试着做过,可能都失败了,所以村人用陶都是购买或以物易物交换。我们村用的陶器,可能有一部分就来自土盆村。一个村的土陶供应了周边无数个村庄。因为土陶,村与村似乎具有了相同的烟火气。
只是,今天,当我们习惯了瓷器和不锈钢的精致华美后,面对土陶,几乎很难自觉地爱上它,它不太符合当下人的审美趣味,显得过分地直白,简单,不耐品味。
张开业的逆水行舟就显得难能可贵,这让我想起马庄村一辈子沉浸在香包世界的王秀英老人。也正是由于他们这些人的坚守,传统文化保住了古老而安静的灵魂,又不断超脱,蝶变。
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点情结的人,那就像一个种子,当性格和环境契合时,就会被浇灌,迅速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体验过“低头看炉火,抬头望孤星,寒窑陶匠顶烈风,夜深人静听水声,天寒肚饥盼精品,抱得精品两袖风”的苦熬苦掖,体验过独自一人前行的孤独寂寞,张开业对土陶反而有了更深的领悟。热爱与努力,再加上开阔的视野,构成了巨大的体量。
在张开业的制陶作坊里,一件件朴实无华的陶器,声如罄,薄如纸,亮如镜,硬如瓷,接受世人惊羡的目光,我不是第一双被惊艳的眼睛。它们平和,冲淡,悠远,无拘,微微地还有那么一丝骄傲。
张开业是一个有情怀的人,努力把手艺向艺术靠拢,或者说,这些陶器,不仅仅是实用的,还是美观的,有自己灵魂的。
撇去浮华的虚光,这些历经几千年的民间技艺,已悄悄成为一些人内心深处最妥帖的所在。
《论语》有云:“虽小道,必有可观焉。”小小的土陶,却承载着传统美学、中医养生、天人合一的精髓。
你可以不喜欢它,你可以不去珍藏它,可它的价值,谁也不能抹杀。
千帆过尽,陶器散为土,重新与大地融为一体。尘归尘,土归土。
生命就这样在大地上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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