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大庆文坛故人 庞壮国 微信名筱蕊生活里真名王蕊的女编辑,在《大庆油田报》副刊上编辑发表我文章,已经四年了。我至今没跟她见过一面。她也许三十出头近四十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在单位在家里紧忙之人。有一次图书界文学界给我搞一个活动,意思是我写作五十年,跟读者文学爱好者互动。当时大庆油田报的主编孙勇岐还写文《诗心如碑》。我请他回报社带个话,给王蕊,说我感谢她。言外之意是给主编听的,他手下有一个好编辑。 开头铺垫了一百八十字,引出我想写此篇小文章的最初背景。前几天,王蕊把我的《回想大庆诗词社》清样给我看了,文章里追思了诗词社开创人戴明午。忽然我想到,那些大庆文坛故人,何不归拢归拢,都整在一篇里呢。 2013年6月28日凌晨四点半,得知噩耗。前五天戴明午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下通知的人把我疏忽了。窗外茫茫,我的心思也茫茫。给老戴写的悼诗,摘一摘如下。 “一个银白色头发闪闪发光的名字/一个大脸膛总是灿烂微笑的名字/一个干了一辈子石油钻井的名字/一个创建了铁人公园和大庆诗词社的名字/他怎么会突然不在了呢/今天凌晨我的心为三个字而疼/戴明午/好在他的音容笑貌/还回映在我的心底/好在他的弟子们还是我活着的哥们/好在诗词社的积极分子还写着古香古色的长短句/好在钻塔群还在我的城市里轰隆隆歌唱/好在我怀念的泪水没有流出而变成了今晨的嘟囔/心底啊禁不住大吼了一声/戴明午/有一个庞壮国此刻怀念你”。写完最后一句,我泪落如雨。 陈灼华,想当年是大庆油田党委常委兼宣传部长。他生前忙乎党务事务之余,也搞业余创作,出版了一本书,大概是会战时期一百个小故事。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到年根,新年或春节,陈部长总得张罗一桌饭菜。请来大庆地面七八个一级作家。我掺呼着,一个写诗的,不能跟话剧七八台老是进京演出的杨利民比,不能跟话剧《曹植》荣获曹禺奖的周树山比,不能跟散文几乎覆盖全国各大文学刊物的张爱华比,还有几个跨文体写作的高手,王立纯、阚峰、李长春、王鸿达、鲍荣贵还有谁谁。碰杯,闲谈,温馨,多少年了记忆不磨。好几年前,听说陈灼华离我们远去。真后悔,在他活着的时候没请他喝杯酒,没到他家里唠唠嗑喝杯茶。 齐建平是我们大庆专业作家堆里走得最早一位。这次,我找出哪个选本里的齐建平小说《加密井》,想着好好读读。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松花江北成人大学作家班里,我和他是同学。2008年晚上5点齐建平逝世,才54岁。同学常新港和任永恒从哈尔滨过来。我坐任胜才的车去接站。李长春、许俊德、田明吉都参加了葬礼。记得大庆作家阚峰、王立纯、余兆荣、潘永翔也都送行。葬礼上看见齐建平遗体,面容已经认不出,原先的四方大脸变成了枯瘦。 我刚刚来大庆,跟齐建平和王立纯是板房前后院。我们三家常常串门,吃家宴。后来齐建平家搬到东风新村,他家的家宴不断溜。我和阚峰外加李振德、徐定国常去。阚峰有时候手刺挠,还上灶亲手弄个菜。 听说当时的文联主席文化局长姚明理看好齐建平。把他从文工团小编剧调到局里戏剧评论工作室(大庆市专业作家集中的科室)里,成天爬格子吭哧吭哧写小说。 王立纯是黑龙江省公认的大小说家。省里有一次开作家座谈会,害怕在讨论的时候我打瞌睡,更害怕带出呼噜声,画画玩吧。在白纸本上,我瞄着王立纯秃脑笑脸,画了两幅漫画。一幅是,一个胳膊腿舞扎的人,被面前一棵五指枝杈的大树弯腰点了个趔趄。那大树浑身带刺。树上还有一只乌鸦。画名《梦游者》。题了打油诗:“夜半三更走出门,忽见大树欲弹琴。都来迷发发来抖,妙声袅袅梦娇魂。”落款是黑省作协主席团扩大会上即兴笔之,2002年3月12日。 第二幅,一个小人,举两臂,岔两腿,举重似的,头上两大摞书籍。书脊上的书名是《庆典》、《苍山神话》、《月亮上的篝火》、《熊骨烟嘴》、《北方故事》之类。意思是王立纯已经著作等身了,把他出版的书划拉划拉,可以在家举重玩。 王立纯挨着我坐。当时想撕下两页画,说是留作纪念。我没让。我说别白瞎白纸本,哪天专门给你画。 2011年五月,王立纯永远安眠,才六十一岁啊。我写过哭立纯的短文《杏花为什么这样红》。王立纯与我都属虎,都是大冬天的虎。他的生日是1950年11月,我的生日是1950年12月。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他写小说,我写诗。刚到大庆我俩接了任务,编辑小册子。我编辑了诗集《油城小夜曲》,王立纯编辑了小说集《油苗》。冬天春天,我家住在展览馆后院的一个灰色旧板房,王立纯家住在文工团院里一个新板房。时不时相互窜窜门,喝点小酒。有一个五月,沙果花和野杏花也如立纯逝世那年一样怒艳。在那些花树前,十几个大庆文学人拍照,一个个衣袂飘飘,微笑迎春。那张照片里,有王立纯和庞壮国。一晃又一晃,先是展览馆的两大片开花的树消逝了,接着展览馆消逝了,再接着王立纯消逝了。 王立纯的小说我经常读着读着就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感到内心酸楚。王立纯仨字,似乎是微笑加酸楚加傲骨加苦命的一个代名词。我在王立纯涛涛的小说之河的岸边,不敢望其项背。唯一一次,他即将出版长篇小说《庆典》的时候,原打算起名《庆典在即》。我当着他面,口头上把“在即”反复念叨,动不动我吃饭在即,喝酒在即。王立纯很聪明,正式出书的时候,不要那个“在即”了,干干净净叫做《庆典》。王立纯逝世的日子,大庆满街面野杏花开得鲜红鲜红,我唯心地想,是我们大庆我们大庆人我们大庆树,舍不得你走啊王立纯。 田宝权生前,他和我创造了一个新成语,八个字的,三点张罗五点开喝。博客上我发现一个博名解甲归田的,爱搞文学评论,话语犀利。我就几次撩骚,果然他气壮山河地留言(上套了),咱们喝酒,你找俩,我也找俩,六个人,都得是不虚套不客套的人。我急忙表扬他,说是我最热爱大头了。那天下午两点五十九,相互留言:咱俩把喝酒问题解决了吧,现在三点,你在哪呢,我奔你去,闲扯一个小时,一边扯话,一边码人,你主码,我溜缝。 田宝权在龙凤。我说你把晓寒(真名杨欣闽乃女文学评论家)也带上,咱们集合。归田让我指定饭店。这是他高人的高,知道我这人绝不会去大馆子找麻烦。大馆子里咱们零散食客容易是三孙子。而平民布衣在小馆子里才有咱是二大爷的感觉。 我惜香怜玉一辈子的人,想到晓寒家住龙凤,喝完酒如果没人送她回家,万一出现危险可对不起人家。就这么的,他们从龙凤往西,我们从让胡路往东,大家在大庆市中心地带的会战大街会合。 冠群街,水爆肚,水煮羊头,透明的冰冻鲫鱼,小碟呛菜。号称都市老人的陈德平带来吉林五十度。九彩石(任胜才)在我身边。我在归田身边。还有个香,是归田找来的。原来我跟归田在十多年前采油三厂就喝过酒,一见面一看脸,我猛然想起。 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一醒,我连忙上博客,敲打出三点张罗五点开喝的传奇。2009年8月11日早上,哪里料到,四月份我笔下那个活生生的田宝权,因为在家里用天然气热水器洗澡,一氧化碳造孽,竟然同妻子双双离世,抛下独生女。痛哉痛哉。一篇胡说八道的文字竟然成了我给亡友的纪念短文。 余兆荣,市政府办公室秘书科我常常去。他跟我叨咕,得写几本书,当枕头。计划了三本大书,他零打碎敲地写篇章。余兆荣曾经被我写了藏头诗,我同学任胜才说那不是藏头诗是露头诗。“余乃九头彩翼禽,兆亿妙句自在心。荣辱沉浮等闲看,唱罢大风泪沾襟。”头一个字竖着连上,余兆荣唱。 果然没过三五年,余兆荣出版了厚厚的三大本诗集,由短诗构成的链式结构的长诗,《铁人词典》、《大庆辞源》、《石油辞海》。那期间他还完成了诗集《九头青鸟》、散文集《篝火艳舞》、长篇小说《雕》。2004年《铁人词典》获得中华铁人文学奖。 2017年四月上旬,余兆荣的儿子余畅来电话,余兆荣病逝,发现肺癌一个月,五日下午没了。六日早上到大庆市殡仪馆参加葬礼。我给一些文学朋友发微信,说余兆荣不打招呼不请示,擅自带着肺癌走了。 刘振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采油七厂编辑葡萄花报的时候,阚峰带着我常常奔他去。拐带着七厂的副书记杨克允(刘振学的直接领导)、左晓波、满文斗(刘振学的直接部下),都跟我们不外了。 1998年1999年我常常跟刘振学来往。油田书店约请我读书,晚报开专栏,写书评。在书海里浏览一两个小时,挑选四五本书,白拿。再花三五个月苦读,写写四五百字的书评。多好的活动啊。书店经理让我推荐几个写手,我首推刘振学。 已经成长为大庆石油管理局宣传部长和油田文化中心主任的刘振学,平时看上去人高马大,精神焕发。哪里会想到抑郁症折磨他好多年。据说一连七八夜失眠,瞪眼到天亮,是常态。2003年5月23日中午,晴天霹雳。我写了挽联。“天生忧郁忧郁生诗奈何诗弟先升天,风作歌哭歌哭作人呜呼人杰亦做风。惊闻振学弟毅然了断尘寰。” 刘振学追悼会那天,二百多追悼者站了半小时或者一小时,等待着。刘振学遗体静静躺在前方大玻璃柜里。我站在人群里,眼里心里汪着泪水。 油田领导迟迟不来。终于进了一队人,小秘书在前头喊叫,让开让开。我当时发火,大声呵斥,“喊什么喊,知不知道,死人面前人人平等。”崔武在身边紧着拉我胳膊。整个大厅一片寂静。十七年前,我五十三岁,多虎啊。 幸亏那个时刻,小秘书不吱声,油田首长们大器,没跟我找别扭。要不然把追悼会搅成一锅粥,可就乱套了。七十三岁的老哥哥阚峰在微信上嘲讽我,虎的时候好啊粉丝多。 我电脑里有一个文件,李国昌《老会战》研讨活动策划。2009年10月底启动,把散文集《老会战》送到评论家和发言者手里。阅读十天,形成文字之后,选择时间和地点,通知开会,预计三十人。招呼评论家准备书面发言,二三千字。下面列出人名和电话。 我1983年来到大庆混入专业文学创作圈的时候,李国昌已经是大庆文学的翘楚了。六十年代他就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发表小说。李国昌振聋发聩于我的视听之际,是他作为编剧之一的电视连续剧《铁人》在全国播映,不久获得第十届飞天奖最佳编剧奖。那可是全国性的大奖,可惜他获奖的时机稍稍早了两年。晚一些年的话,或许轿车住房也跟着来了。接着是小说集《爱的能源》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同时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铁人之歌》,卖得热、读得热、评得热。1998年还出版了报告文学集《创业之光》。晚年他还跑到大漠线中俄石油管道,行程千里,采访写作,出版了《东北大通道》长篇报告文学集。 热闹中的李国昌不善于趁热打铁,连到中国作家协会去申报会员的事情都没做。我多年以为他早就是全国会员了呢,曾经问他,他说,不知道怎么加入,不知道找谁呢。入不入中国作协,对于作家来说不当吃不当穿,但是该入却没入,我只能长出一口气。可见,国昌兄憨厚到了什么地步。 九十年代初,我曾经在阚峰张罗的长篇小说工作会议上发言,说李国昌的《铁人之歌》令人气血激荡。“那些民族的脊梁耸立于苦难中而气概虹贯山河,他们默默无闻忍辱负重饥肠辘辘,却用生命和青春支撑起中国石油大工业。作者本身就是一位老会战,他所写的,正是他所经历的,所念念不忘的。” 李国昌的创作不是编造,而是掏心;不用虚蹈,只须追记;厚积薄发,发出洪钟大吕之音。他把石油会战者整体看作铁人的化身,写铁人其实写的是整个石油产业工人大军。李国昌没有把王铁人神仙化,也没把铁人写成一个孤独的高居人群之上的英雄,而是把他看成一个平凡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敢于大声笑大声骂大声唱的人。李国昌把铁人放在人群之中,放在真实的细琐的几乎不见辉煌不见灿烂的生活原态之中,放在整个中国石油工业整个松辽会战的悲壮之中。落笔之处,令人直接感到寒气真冷、热流真烫、哭是真哭、怒是真怒。铁人的故事与会战的故事被作家熔为一炉,铸造了跨越沧桑的大歌。 2005年冬到2006年春,八九个月,我编辑随笔散文长卷,一连收取李国昌十几篇好文章。他那种直面人生,铭记悲壮的气质,深深打动了我。我编到《大庆文艺精品丛书.散文随笔卷》里的李国昌五篇是,《柴达木小唱》、《关于小板凳的记忆》、《但愿黄花依旧》、《乳泉》、《石油愚公们的扁担》。 本来编入他的散文十篇八篇也都行,可是整个浪的字数都超了,领导让我下狠心。原定一卷本不得不改成两卷本,入选五篇的作家也就六七人。 读李国昌让我想到,在生活中也罢,在文学中也罢,咱们不该老整面具和套路,而应有所荣耻,有所痛痒。我敬佩李国昌。我愿意跟他守着大水面钓鱼。他钓鱼时端端地坐得住的精气神,正如他文学上的追求。天渐渐暖了,国昌兄,我等你带我钓鱼去。 近来大庆地面的微信群兴起了文学作品与朗诵联手的小潮汐,我把写李国昌的小文章发送杜尔伯特文学圈,祈盼谁给朗诵朗诵。2016年冬天,一个夜间,突然听说李国昌病逝了。参加他的追悼会之后,我竟然还有一丝丝小侥幸。就是我写的这篇小文章,我的师长李国昌生前读到过。而我写的王立纯、鲁秀珍、曾一智几篇怀念追思之文,篇章里的主人公都比不上李国昌,他们生前没有读过。 刘海岳是大庆晚报名记者。曾经担任过黑龙江省大学生文学活动的什么主席,在中国散文诗界也是活跃人物。他平时攥一根大烟斗,爱给文朋诗友张罗活动。我搜索老日记里刘海岳的名字,发现2000和2001两年里,我跟刘海岳一起活动哪年都得十来次。其中有参加税务大检查的,有搞诗歌朗诵的,有文学哥们聚餐的,有他约稿取稿的。2001年刘海岳要出版散文诗集《古蝶》,把一厚本文稿给我看,请我写序。正是春节期间,勒令我十天交出文章来。我写了那篇《给大熊写的序》。 “如果我兜里有两份名单,一份是《我最烦的人登记表》,另一份是《我最喜欢的人登记表》。这时候会出现一个荒诞现象,两个名单里大概都有刘海岳。”这么开头,搁别人得气个倒仰。刘海岳脸大心大,哈哈大笑。朋友们喝酒聚堆,发现还剩一个空位,往往想起得喊刘海岳啊。他来了,总是再给做东的人带来俩仨朋友,挤挤插插他也不挑。 一个梦想在诗歌道路上从黑夜走到黎明的人,出版第一本书,找谁写序等于抬举谁。刘海岳抬举我,我当时就该对他说,承蒙不弃啊。“悠扬是惆怅的旅愁,苍凉是落寞的晚钟。一声唢呐嘶裂西风,人间有我残梦未醒!”刘海岳就是凭着这些词语征服我打动我诱惑我。因为诗人的词语是诗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是诗人灵魂中的气血精元。 2007年10月19日我参加刘海岳的葬礼。起因是他有一颗牙老疼,到医院,医生说得炎症消失了才能拔。刘海岳回家,自己找一把铁钳子,一狠心给病牙拔了。前后十来天,败血症夺去他活蹦乱跳的生命。 海岳海岳,把大地上最高最矮的,软的硬的,蓝的绿的,咆哮的宁静的,浩瀚的峭立的,都容汇到一个符号里了。这个符号后面的大熊,就那么扬手轻轻一掷,丢下孤儿寡母,让自己化为烟云。长歌当哭啊痛哉疼哉! 初写于2020年4月10日凌晨 完稿于2020年4月20日凌 【作者简介】 庞壮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职称)。大庆市第一批民进会员,曾经担任民进文化支部主委。 1950年12月出生于齐齐哈尔,现在在大庆生活。退休前当过八年上山下乡知青(黑河地区)、五年黑河有线广播电台记者、三年嫩江地区嫩江日报社副刊编辑、十年大庆市《岁月》文学杂志编辑、执行主编,二十七年专业作家。 出版过九本诗集散文集小说集《望月的狐》、《听猎人说》、《庞壮国诗选》、《庞壮国随笔集》、《心大》、《划痕》、《红手镯》、《梦着梦着》、《古道》。 文 化 范 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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