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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家

 江月之声 2021-11-12

  许多年前,去听一次讲座,据说来的是全国知名的演说家,所以,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小兴奋。他的书我读过,大多是直上九云霄的豪言壮语,所以,看看真人,听听他搅动五洲的演讲艺术,想来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破旧的大礼堂坐满了人,用密不透风来形容亦不为过。人声喧嚷,仿佛要把房顶掀到天上去,因为按要求,听众是必须提前到场的。时间渐近,会场静了下来,接着,掌声渐次响起,演说家到了。

  

  我赶紧抬头望,只见演说家身材很高大,脊背挺得笔直,披着黑呢子大衣,如领袖一般从主席台的一侧走向中间的座位。他一人走在最前面,紧跟其后的是他的随从,再往后是三五个一边鼓掌一边缓步前行的组织者。这时,台下有不少人从座位上站起来鼓掌了。

  演说家一边走一边矜持地含笑挥手,观众们的掌声更加热烈,形成了有节奏的“啪、啪、啪”的声响。忽然间,演说家一个“漂亮”的动作霎时亮瞎了众人的眼:只见他紧走几步,冷不丁猛地一抖肩,披在肩上的黑呢子大衣被他优雅地甩落,几乎是同一时刻,身后紧跟的随从,恰到好处地恭敬地弯腰,顺势接住抖落的大衣,并顺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潇洒之至,如电影镜头一般,以至于像我这样的乡巴佬甚至怀疑这样的衔接是不是排练过很多次,不然,一个不凑巧,黑呢子大衣狼狈地“吧嗒”一声委然落地,岂不是大煞风景?这个“精彩”的亮相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之后的我回忆起来,仍觉历历在目。

  随后的演说,和想象中的一样抑扬顿挫,只是内容上没有什么新意。观众们也很知趣,每到他高亢的停顿休止符发出,下面就配合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掌声的热烈程度与演讲者声调的高低相互应和。

  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听众,因为我的思想不自觉地开起小差来,脑海里总是播放着刚才的慢动作,画外音配的却是契诃夫小说中的台词:“哦……叶尔德林,帮我把大衣脱下来……真要命,天这么热,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挺冷……”

  听讲座的那个年代,我还是一名不谙世事的学生,只是书呆子一枚,当然,到了今天,似乎也没怎么特别地开窍,呵呵。我对那位演说家别具一格的亮相一直觉得好笑而且不解,直到有一天读到张天翼的小说《华威先生》。

(张天翼和他的小说《华威先生》)

  

  华威先生“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他总是开各种各样的会,常常在这个会早退,又在那个会迟到,他“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然后,他开始发表千篇一律的演说。

  华威先生其实也没干多少事情,但他喜欢这种姿态,既可以显现出自己很重要,也很尊贵,同时也谦恭,也亲和,以为这样可以让听会的人都推崇他、服从他、亲近他,甚至热爱他。可事实上呢?恰恰相反。

  后来,这位风靡一时的演说家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而销声匿迹了。

倾听吴非先生演说

倾听王双怀先生演说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地听过很多演说,每次听讲,都会不自觉地泛起旧时的记忆,渐渐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演说。有一次,听杂文家吴非先生的演说,他声音不高,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谈古论今,精彩处,掌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振聋发聩处,听众顿觉醍醐灌顶,会场一片静寂。真正的演说,绝不靠装腔作势,也不是“客里空”,它拒绝虚伪,它是对灵魂的洗涤,对历史的叩问,对爱与美的发现与赞美。

  鲁迅先生在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讲过美女蛇的故事,他说:“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旧时演说家的故事,其实就是一架显微镜,它常常使我警醒。结末的教训是:权威只代表权威,它不等同于真理。矫揉造作,自命不凡,永远都是笑料。为了遵从我的内心,我要吝啬自己的掌声。

2019-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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