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学习中医,从事中医临床工作六十多年的生涯中,对我影响最大,情意最深的有两位前辈。他们是定边县两位名医:党淑和,苗子信两位先生。
党淑和先生,陕北米脂县人,与国军名将杜聿明为同乡同时代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史系。文坛巨匠邓拓,吴含,廖沫沙均为其北大同学。苗子信先生,定边县姬塬乡人。书香门第,世代业医,行善济世,民望浮众。两位先生都是五十多岁的前辈,同在定边县医院中医科应诊。我和他们都在一间较大的门诊室上班。那是在一九五八年秋季。我们一行数人都从西安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定边县工作。他们大部分被派到基层医院。只有我被留在了县医院工作。俩人都是中等身材,清瘦而有精神,和蔼可亲的面容,行止端庄大方,谈吐有儒家风雅。身边总有许多患者恭候应诊。人们称他们为:“党先生”,“苗先生。”党先生面前病人稍多一点。也有人私下议论道:“他们要是治不好了,我们就死而无怨了。”他们接诊的患者比较多。他们讲的医学术语也和我不一样。医风医术甚为感人。我和他们的言谈中知道了许多不同的概念。我听见的第一位古代医圣是:“张仲景。”和他的名著:“伤寒杂病论”。最先听见的几个古代汤头是:桂枝汤,大小青龙汤,归脾汤。第一次听见他们提到:“黄帝内经”,“八十一难经”这两部经典。还有什么丸,散,膏,丹,针灸,按摩,食疗,养生等中医术语,使我耳目一新。原来他们根本非同于一般“花儿匠”(即会种牛痘的先生)的水平。在学校时,我是全校的“三好学生”。可是现在身处塞外,缺医少药,信息闭塞的县城,把老师们教授的本领全都运用上了,还是力不从心。晚上在煤油灯下翻阅课堂笔记和参考书籍。忽然想起了语文老师(中医先生)张志益先生的教诲:“不懂中医的医生难长久”。我是个爱学习的人。面对现实,我绝心改弦更张再学中医。我向二位前辈表白了心迹。他们十分高兴几乎异口同声道:“我们这个医院里还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想学中医的青年人。”从此,在我心中把他们尊为导师。我经常向他们请教。我一直把他们称为:“党大夫,苗大夫”。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把西医称“大夫”却把中医叫“医生”。同室执业,为何两种对待。我很注意观察他们的医风。他们两人之间也有不同看法:苗先生常说:“祖传”,“医圣”,“圣人的药方不可轻易改动。”一次,我和党老对话时,他言道:“难能可贵,没有什么祖传的。只有靠自己的努力。科学无坦途。有志者,事竟成。”他反问道:“张仲景的祖先是什么名医?扁鹊,华佗的先人是干什么的?”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豪言壮语。令人振奋,发人深思。“要入门得几年?”我问道。党老语重心长的看着我,继续讲述道:“你已经有了西医的基础和功底,再学中医要比我当初容易多了。中西两道,异曲同工。西医来自实验室,有现代科技手段佐诊。但他们注重局部,依赖实验微观,认病有机械唯物论之偏激。而中医因历史条件所限,是一门实践经验集叠的学科,论病多注重宏观。所谓理,法,方,药。一线联贯。有人说中医不科学是错误的。科学不科学在医学界是依临床疗效和养生保健的效应来衡量的。”他又反问道:“不科学的东西能存在发展几千年吗?”他又问我:“你说说,什么叫病啊?” 他目光深邃,微笑的望着我。我没料到,面前这位前辈如此高深莫测,方觉自己浅薄。真有:开发童朦,仙人指路的幸运。中医学原来如此深奥。他们的水平决不亚于我的西医老师们。至于什么叫病,这一简单的问题着实把我给问住了。我的老师们谁也没有给“病”下过个定义。又过了三,四年,我终于在黄帝内经和名医李东桓的著作里找到了答案。“人之所苦谓之病”。这是东桓对内经理论的引申和发挥。往后的几十年里经常听到医生对患者说道:“你没病,因为各项检查,化验都是阴性。”而此等医生中未必没有教授,专家和中医。当我问到关于自学中医的具体步骤时,他说:“入门既不难,登堂入室皆在乎人。”他又说:“艺道无极,纵然穷毕生之精力也难以万全。入门之后可择其善者而潜心留意,亦够用一生矣。”当我问及怎么入门,先学什么时,老先生毫无保留的说道:“看来你是个有志之仕了。”他言道:“自学之道,不外两步。一是经方派;二是时方派(即验方派)。所谓经方派者,先自经典起步,选读经文,通晓医理。而后阅读伤寒杂病,本草汤液。再及临床科目。进一步明达师承流派,旁收杂录,博采众方,集思广益,方可运用自如。几十年之后自成一家,也未可知。“ “这样学习,以经典理论为基础指导临床。则高屋建瓴,纲举目张。理,法,方,药一线连贯。根基稳思路清。你始终都是个“明医”。但是,这条路艰难而漫长,是一生中呕心沥血的事。所谓少壮功夫老始成。名医大家莫不如此。“当我问及第二路时,他说:“那就是时方派(验方派)之路。不读经书,从单方,验方入手,或投师于某人,或从杂志,医案中求取捷经,热蒸现卖,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实属旁门左道,终无发展前途。搞不好就是个“庸医”。有志者,不可取。正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二十多年之后我又去定边。遇见了一位当年的老同事,他自学中医26年多,言谈中他却不知道张仲景是何许人,使我想起了先生当年的预言。党先生一番高论使我心胸豁然开朗。我从未领教过如此高人指点。他一派学者风度,思路清晰,指点迷津,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在他的指点下我暗下决心,自学中医。他建议我不妨先读一读“中医学概论”。先对中医有个初步了解。于是我从其言,开始了这艰难的第一步。这些议论引发了我的深思和忧虑。过了几天,我去找闫学孔院长(兼书记)。如实的反映了我的思想和自学中医的打算。他听了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爱学习,爱钻研,你的想法很对,要继承发扬祖国医学遗产,不向老中医学向谁学?还要尊重师傅。他们的历史问题与你无关。你不必顾虑,好好学。“闫院长的话使我如释重负。此后的几十年里,他的话都在激励我的信心。我在县医院里经常利用诊余时间聆听他的讲述。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那是1958年秋季在全院的业务学习会上听他讲述“黄帝内经“的经文。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深入浅出。我听得入神,全神贯注的记录着笔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他说,这一段话就是阴阳学说的纲领。我听得似懂非懂。什么阴阳转化,邪正胜衰,寒暑更迭,物极必反。大至宇宙,小至耗末。远至春秋,近至身边,乃至万物生灵,生老病死,养生保健的大道理。把复杂的疾病诊治,演变及预后,用经文高度概括,又用通俗的语言,解析的生动活泼。我从未听过如此高雅,渊博的论述。我似乎感到中医的阴阳的五行学说,是在论证宇宙的起源,天体的运动,阴阳的普遍性,可分割性和现代的分子论,原子,电子科学理论之间有许多共同性。把一件看病的事从天说到地,从古谈到今。完全不同于西医的思维模式。在论及诊法,治则时他说:“不外四诊八钢,辩证论治两句话。“他进一步解释道:”四诊(望,闻,问,切)中,首重望诊(这一点和西医相通)。望诊中首重望神。讲到神,他说:“此神绝非鬼神之神,实乃正气也。”“心为神之主,目为神之窍,色为神之现。眼神及面色极其重要。神之存亡,决生断死。”故云:“得神者昌,失神者亡。”所谓:“望而知之谓之神。”即是指洞察神色于微乎之间。在讲述八纲的主要含意时他说:“简言之”,即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种临床表现。最后把复杂的病机概括为阴,阳两种属性。用于指导诊断,治疗。并特别强调了虚,实的概念。经云:“精气夺则虚,邪气盛则实。” 在讲到治疗时他说:“要先明白治疗的大纲大法原则,次辩具体治法。中医治病的法则无非是扶正,祛邪两个方面。在内经,难经,伤寒,金匮等经典中均有论述。经云:“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审其阴阳,以别柔刚。“ “虚则補之,实则泻之,寒则热之,热则寒之,坚者削之,不胜攻伐者,中州取之。““权衡主次,灵活掌握。最终目的是:平衡阴阳,恢复或重建脏腑功能。达到:“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的目的。具体运用时,应切合病人的病情,人情,参以天时,地理,运势,境遇等因素,并兼顾标本缓急情况而后遣方用药,以观后效。遣方用药就是开处方。一张处方就是一个医生全部知识(经验)的体现。以上这一系列的检查,思维,处治就叫做辩证论治。或理,法,方,药一线连贯。党先生讲课时思维清晰,逻辑严谨,不看讲稿。他的目光时时扫视着我。因为我是全场唯一记录笔记的人。他的演讲措词十分精炼,含意高度概括。我把他的讲话笔录保存了十几年。后来我在黄帝内经,难经和伤寒杂病论中都找到了原文。多是一字不差。可见先生治学之严谨。我第一次见到针灸治疗也是党先生在1958年门诊工作中,他见我看的很用心,便微微一笑道:“毫针微微刺,针下有神功”。党,苗二位恩师都是经方派名医。只是党先生学历出众。他的古文,哲学,历史的功底非常人所比。所以他思路宽广,临机多变,不守陈规。在“伤寒”领域里游刃有余,在“杂病”治疗中得心应手。他还精通英语,法语,德语。在书法,诗词,棋艺等方面也颇有特色。有一年,省卫生厅厅长李锦伦来陕北访问,一天他在定边路过时,听见党先生给县卫校学生讲课,甚为惊奇。当即表示,要把此人带到西安给省中医学院讲课。当他听到身边的人说到他的政治历史背景时,长叹一声:“可惜这人才了。”又一次,欧洲国家一个代表团路过定边时参观了一些景观,党先生被推荐前去充当翻译。事后,那些外国人十分惊讶“你们这里竟然有这么好的外语翻译”。当他们知道他是一名中医时,一再称赞他:“了不起。”在书法诗词方面,当时县上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很少,党先生和照相馆的两人的书法最为人们称道。他老家在定边城南乡村里,业医三世,自承家技。我后来在他的家门口工作过。多听前辈们评说:苗家是清末大户人家,出过武举,参与过镇压回民造反的战争。苗先生是弟兄三人中的老三。人称“苗三先生。“他们弟兄都是当地久负名望的名医。以行善而得人心。苗先生经历坎坷,自由刻苦钻研岐黄之道。他把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和陈修园的汤头歌诀等背的烂熟。对仲景言必称”圣人。“也最崇拜陈修园。临床医疗中最擅长妇科杂病。我最早听见他提到的一些汤头是在1958年。如归脾汤,四物汤,六味地黄汤,桂枝汤,建中汤,甘麦大枣汤等等。不过和党先生不同的是他比较拘泥,用药较少变通。他说:“圣人的方子不可轻变。“ 这也和他的政治背景有极大关系。他的学术只是家传。在那个年代这也是很不容易了。又因为家庭出身诸多因素,使他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又体弱多病。后来回乡休养,不久就病逝了。
作者简介:李自安,西安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毕业西安医学院后支援大西北,先后在我县人民院,白泥井,姬塬,杨井医院工作。八十年代初调回西安。六十余年中医临床工作中诊疗患者三十万人次。深受国外友人赞赏。现为西安培华大学中医药研究院的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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