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总会讲到他在世界文学史中的位置、小说中体现出的哲思,或者他本人的生平、身处的时代等等,而孙一圣作为写作者,最感兴趣的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怎样写小说这件事。最近,他又像学徒一般,回到了《地下室手记》的文本中,摸索这部小说是如何一步步写成的。 如果用习惯的方式读《地下室手记》,很难觉得它好看,书里没什么精巧情节、结构可言,好似作者没有写小说的才能。孙一圣要做的是分析小说里为数不多的情节走向,他看到陀氏精准地把握住人一闪而过的非理智念头,乃至于心理的转变,而情节总是恰到好处、必不可少地出现,让那些被遮蔽的心思得以显露出来。孙一圣用文本细读的方式指出《地下室手记》被称为杰作的原因,一个受辱人的心事也清晰可见了。 ![]() 我是头脑发疯的集合 撰文:孙一圣 01 《地下室手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生涯里处在一个绝佳的位置。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也有分野的话,那么《地下室手记》绝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成熟的序曲。 后来,我看到翻译家刘文飞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地下室手记》不但是俄罗斯文学,也是世界文学的一个分野。在这部作品之前的,是一类小说。在此以后,才有了现代主义小说。 由此可见,在世界文学史上,这部小说是一部深具坐标意义的小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部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情节,特别是第一章《地下室》,一点情节也没有,全部的内容都是主人公 ' 我 ' 的自我剖白,以小说的结构来看,简直可以用废话连篇形容。第二章《湿雪纷飞》总算有了些情节,但那也是十分简单的情节。 已经有很多人分析过第一章的地下室人理论和哲学企图,这部分也是对后来无论哲学心理还是文学有诸多启发的部分。 但是,我更在意第二部分那少之又少的情节部分。以及,作者铺排的真实心理,是一个人真实的心理活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心理的预设,把我们人的随时随想作为一种记录。而就那些瞬息万变的、马上逝去的想法,无限地分岔,成就了这部小说,也将这部小说推到了一个极致的地方。作者不但写想法,也写耻辱,以及人内心深处最为可怕的想法,譬如杀人,甚至比杀人还要过激的想法,也同样毫不避讳。便是,那种疯狂的非理性想法。 单从小说的走向来说,这是一部 ' 我 ' 内心的巨大心理活动,瀑布一样宣泄而出,并摧枯拉朽般快速抵达结束以后的废墟的小说。这里对心理的精准把握,以及人物内心的嚎叫,洪水一样,淹没了所有的情节。那可怜的三段情节只是费劲巴拉地漂在水面上,像是被冲坏的房子和衣柜,破碎不堪了。 ![]() 电影《地下室手记》(1995),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作品改编。 可以说这部小说,就是这种非理性部分的头脑发疯的集合。这种东西比比皆是。不是一小句一小句的,而是大段大段地铺张浪费,简直是无边无际。可以说,正是这些特点造就了这部伟大的小说。 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独特的语言表达习惯,小说的叙事速度,是迅猛的,使得这部小说天生具备巨大的推力,把所有人都无情地碾压在下面了。只有当你看完了这部小说,才能理解那种难以言表的震撼。同样,这也得益于,那些可怜的破碎的情节漂荡得恰当好处。 在我看托尔斯泰的过程中,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熬。不是福克纳的苦熬,就是熬。而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一个感受,是下坠,急剧地下坠。我想这不仅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事速度导致的。 02 原谅我用愚蠢的分析情节的办法,分析这部小说的走向。尽管,这样的方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来说十分不可取。我还是想说明一下,这是一个从写作者的角度的某种摸索。 因为我不能从细节、句子、技巧来讲,因为这些东西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统统无效。甚至我要讲的情节走向,也是无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意的只有心思,人之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我之所以还再用这样蹩脚的办法分析情节,原因在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细节、技巧和情节不是细节、技巧和情节,都是心理层面源头性的东西。 《地下室手记》的开头便很不寻常。 有时候我就纳闷,到底什么样的小说才会写出这样的开头? ![]() 开头便说:' 我是个病人。' 看完小说,我们回头再看这句话,才明白,这个病不是真的有什么疾病。而是一种头脑的疯狂。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说:' 我脑子有病。' 这就是这篇小说的由来。但是他又不是真的类似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那样写一个疯掉的人的举动,而写的是一个正常人,这个人的行为很正常,疯掉的是脑子。所以说是:' 我脑子有病。' 而这个小说,有三个部分的情节,完全能够把这部小说的情节全部概述清楚。 03 小说的第一部分讲了这么一个情节。说是 ' 我 ' 偶然有一次在路上走,看见酒馆里有人打架,并且他们把一个人打出了窗外。' 我 ' 很羡慕这个被揍的人,' 我 ' 就心想啊,这个被打出窗外的人如果是 ' 我 ' 就好了。于是,' 我 ' 便向酒馆里走去,却被一个军官拦住去路。他正想从 ' 我 ' 面前走过。' 因此,我无意中挡了他的道。他抓住我的双肩,一言不发——既不预先告知,也不做任何解释——就把我从原来站着的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而他自己却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 就是这件事让 ' 我 ' 不能原谅他,这个军官可以打 ' 我 ' 骂 ' 我 ',但是他不能把 ' 我 ' 挪开,又完全不把 ' 我 ' 放在眼里。这是 ' 我 ' 绝对不能原谅的。 这一种屈辱性心理与想当然的心理逻辑完全相背,既意外又精准地狙击了当代人内心深处的东西。 而在小说的情节走向上,按照这种心理的正确逻辑,这个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呢? 后来,当 ' 我 ' 再次在大街上巧遇这个军官的时候,' 我 ' 做了很多心理建设,终于在最后一次没有给这个军官让路,以这样的行为,达到了 ' 我 ' 的心理平衡。按照一般理解,再次遇到军官,想要获得平衡,至少需要打一架才好。这里却没有。' 我 ' 的选择是地下室人的性格,也就是普遍意义上 ' 我们 ' 的性格。 这个情节,纪德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中,专门挑出来过。 詹姆斯 · 伍德在他那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的文章里,也专门挑了出来。而且,伍德开头就使用了他擅长的方法,挑选了好几个类似场景展现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典型特性。 关于这处情节,伍德忙着去陀氏的其他大部头小说里查缺补漏,无心驻足。纪德也没有就叙事层面过多阐述。而在他们都没有说到的地方,是我在这里想要着重说说的地方。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让 ' 我 ' 重新遇到军官之前,' 我 ' 做了什么。 也就是军官无视 ' 我 ' 以后,' 我 ' 去干了什么? ' 我 ' 跑开了,' 我 ' 去干别的去了。' 我 ' 花费了漫长的四页篇幅,来讲 ' 我 ' 无边无际的心理,和四处晃荡。并且很巧合地经常遇到军官。作者这样说: ' 后来,我常常在街上遇见这位军官,并且一眼就清楚地认出他来,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 ' 我 ' 就这样持续跟踪了他好几年,' 像拴在他身后似的远远尾随他 ',像一条狗那样盯着他跟着他,却一直不敢有任何举动。 这个街道叫什么?叫涅瓦大街。' 我 ' 为什么会在涅瓦大街偶遇军官呢?因为 ' 我 ' 一开始就知道军官经常走这条道,前面说的巧遇实际是 ' 我 ' 蓄谋已久。当 ' 我 ' 下定决心,和军官劈面相逢多次以后,' 我 ' 终于想到了一个能让我心安理得的行为,便是:不给军官让路。 但是,接下来很多次,每每事到临头,与军官狭路相逢,' 我 ' 回回都退缩了,不由自主地给军官让了路。而军官呢,甚至没有注意到 ' 我 ',甚至不知道有个人正在给他让路。' 我 ' 给他让路这件事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 我 ' 不得不想了个办法,为了让 ' 我 ' 与军官至少能够在外貌和表面上看起来平起平坐,' 我 ' 新买了黑色手套(不是柠檬色的,黑色显得庄重)和很是体面的帽子,还有缀着白色骨制纽扣的衬衫。最重要的是,预支了两个星期的薪水,买了一件看起来高档的假獭绒外套。 这里作者没有直接写 ' 我 ' 的窘迫和穷困,而是借助这样一个买外套的事情顺便体现 ' 我 ' 的经济状况。 这里对这个外套的详尽描述,甚至让 ' 我 ' 想到了果戈理著名的中篇《外套》里对贫穷的小职员买一个外套的艰难过程的描述。这里,这两部小说对外套的处理,是值得相提并论的,尽管两人的意趣截然不同。 ![]() 电影《外套》,根据果戈理同名短篇小说改编。 当 ' 我 ' 穿戴一新,准备充分,终于可以和军官平起平坐了,再次遇见军官,' 我 ' 再一次可耻地退缩了。这次退缩以后回家,' 我 ' 甚至虚弱得得了病。 在这里,外在平等以后的第一次相遇,' 我 ' 还是退缩,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如果缺少这一步,就相当于情节上踏了空。没有台阶,会把读者摔倒的。而且这个缓冲里,前面新买的假獭绒外套里的这个 ' 假 ' 字也非常必要。甚至是至关重要的。缺少这个 ' 假 ' 字的话,这个缓冲也不会这么坚实稳固。 因为这个外套就是存在瑕疵的。 这样的缓冲,对接下来 ' 我 ' 第二次穿戴整齐与军官相逢很有帮助。这一次 ' 我 ' 没有再躲开,径直走了过去。军官的肩膀与我的肩膀平等地碰了碰。' 我 ' 也终于分毫未让,两个人扎扎实实撞了一下。并且,' 我 ' 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虽然,军官甚至没有回头看 ' 我 ' 一眼,他都没有想到有碰撞这回事。但是,这件事对 ' 我 ' 很重要,所以 ' 我 ' 认为他一定是装的。 这里的自我消化,与鲁迅写过的《阿 Q 正传》里的精神胜利法,看起来做法相似,但在精神内在的表述上,有着本质区别,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阿 Q 的精神胜利法是一种喏喏的自我安慰,而地下室人的这种做法则暗含一定精神的残暴性。 这就是在 ' 我 ' 撞向军官之前,对 ' 我 ' 的行为和心理做出的分步分析,这些步骤既非常重要,又缺一不可。 04 这部小说第二处情节则是 ' 我 ' 强行把自己摁进一帮老同学的聚会,并且,不惜借钱,也要掺合进他们送行官二代的聚会。这个官二代也是 ' 我 ' 的老同学,叫做兹维尔科夫。 在聚会上,' 我 ' 显露出与这些同学的格格不入。他们瞧 ' 我 ' 不起,也处处刁难 ' 我 '。' 我 ' 有着剧烈的逆反心理,人不合时宜,也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 我 ' 心里也瞧不起他们,但是身体上又很想融入他们。因此,两相较量之下,不可避免,' 我 ' 更不受欢迎,并且他们毫不客气地羞辱了 ' 我 '。然后,他们便堂而皇之的离开了。 这时候——包括军官那次——已经鲜明地暴露了 ' 我 ' 的性格:既自卑、懦弱,又极度自尊到傲慢、乖张。这也是 ' 我 ' 一直格格不入的原因。其实这可能也是每个普通人身上都潜伏的性格。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这本书将其发明了出来。 他们离开以后,' 我 ' 才追悔莫及,因为 ' 我 ' 应该反击回去。相应地产生了我要扇兹维尔科夫耳光的想法。于是,' 我 ' 马不停蹄,雇了一辆马车,去追他们。在追他们的过程,作者写出了很强大的心理行为,那就是一心要扇富二代耳光的想法,以及我已经考虑到了各种后果,最坏不过是被辞退。当 ' 我 ' 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竟然不在这里。' 我 ' 激动的手,一个耳光也打不出去。正当 ' 我 ' 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也就是正当情节不知道向哪里走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了。也就是这里的妓女,这个女人叫丽萨。 在这里,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即使 ' 我 ' 追上了他们,' 我 ' 不会也不敢扇谁的耳光,更别说是兹维尔科夫了。所以,当读者正在思考 ' 我 ' 追上他们会不会动手时,意外出现了,这里作者让读者的愿望扑了空,也让 ' 我 ' 的怒气扑了空。 但是,' 我 ' 却意识不到是 ' 我 ' 找不到他们这一点救了 ' 我 '。于是,' 我 ' 还在持续 ' 我 ' 的怒气,并且急需发泄。丽萨适时的出现让 ' 我 ' 盲目的怒气找到了方向。 但是,这里有个转变。 ' 我 ' 撒在丽萨身上的不是怒气,至少现在不是。如果,我真往丽萨身上撒怒气,这对其他优秀作家来说在情节处理上是非常愚蠢的做法。当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也是不对的,这个不对,不是技巧方面的,而是直接来源于心理方向上的不对。 陀思妥耶夫斯基精准地把握了 ' 我 ' 的心理状态,这里该出现的不是怒气,而是心理的转变。 什么转变呢? 先要问的是 ' 我 ' 为什么有怒气?因为兹维尔科夫他们羞辱了我,这种羞辱来自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 电影《地下室手记》 ' 我 ' 在这里把怒气转嫁给丽萨是不对的,我只需要把优越感强加到丽萨头上就好了。不是撒气,而是重新获得优越感,这才是正确的心理转变。 于是,' 我 ' 对丽萨这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开始了漫长的演讲。' 我 ' 的演讲是循循善诱的,让丽萨对 ' 我 ' 产生信任和盲目崇拜。因此,丽萨说了这样一句著名的话:' 您像是从书本上搬下来的。' 这里,丽萨的出现,以及 ' 我 ' 的心理转变,堪称绝妙一笔。 05 紧接着我们便来到了小说的尾声,这也是第三段的情节。这是小说的高潮部分。与别的小说不同,这里,高潮即结尾。 第二天,' 我 ' 在家里醒来,后悔告诉了丽萨我的地址。为什么后悔?因为 ' 我 ' 害怕让丽萨看到 ' 我 ' 的真实面貌、' 我 ' 穷困潦倒的生活。' 我 ' 每天都在忐忑不安里等待丽萨的到来。' 我 ' 知道丽萨肯定会来找 ' 我 ',因为丽萨从 ' 我 ' 这里听到了别人从没对她说过的长篇大论。她已经被 ' 我 ' 蒙蔽了。 但是,丽萨始终没有来。 于是,' 我 ' 便渐渐忘了丽萨要来这件事。读者也渐渐忘了丽萨要来这件事。 作者开始写什么呢? 开始写 ' 我 ' 的仆人要 ' 我 ' 支付给他薪水这件事。' 我 ' 的仆人看不起 ' 我 ',甚至蔑视 ' 我 '。虽然他要照顾 ' 我 ',但不过只是为了七卢布的薪水。 关于仆人对 ' 我 ' 要钱和蔑视 ' 我 ',我进入了漫长的叨叨不停。说到激动处,' 我 ' 掐着仆人的脖子,晃动他的脑袋,歇斯底里地吼。' 我 ' 说就是有钱 ' 我 ' 也不给你,' 我 ' 确实有你想要的七卢布,但 ' 我 ' 就是不给你。 就在 ' 我 ' 掐着仆人脖子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这个意外来自前面迟迟没有来的丽萨。丽萨就是这时候,来到了 ' 我 ' 的门前。 丽萨的出现简直妙不可言。 这里的情节走向,来得意外又流畅。如果作者写到等丽萨的时候,不荡开一笔去写仆人,而是继续写等丽萨。就写干等,等了好几天,等到最后丽萨终于出现了,简直是愚蠢的典范。 ![]() 电影《地下室手记》 丽萨这时候的到来叫 ' 我 ' 几近崩溃,不但因为她看到了 ' 我 ' 掐仆人时候的不堪,也看到了 ' 我 ' 的窘况和穷困。昨天我高高在上的姿态,瞬间崩塌。因此,' 我 ' 想杀死丽萨的心都有了。这种心理,都是你我在某种事情上有过的,不过转瞬即逝,从来没有讲到台面上来。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些惯于遗忘的瞬间全部记录下来了: ' '水,给我点水,就在那里!’我用弱微微的声音嘟囔着,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完全无需喝水,也完全可以不用弱微微的声音嘟囔。但是,为了挽回面子,不得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故意装腔作势,不过那阵歇斯底里大发作倒是真的。' ' 我很生我自己的气,但是,不用说,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出气筒。对她的可怕怨恨,猛然在我心中沸腾起来,我真恨不得杀了她。为了报复她,我暗暗发誓,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她就是这一切的祸端。’我心想。' ' ……我并不因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难堪;那么,你现在就该知道,我深感难堪,难堪至极,也害怕至极,甚至比偷东西还更难堪、更害怕,因为我这人虚荣心极重,重得就像被人剥了皮,一碰到空气就剧烈疼痛。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因为你正好碰见我穿着这件睡衣,像只疯狗一样扑向阿波罗(仆人)…… ' 而丽萨 ' 她的嘴唇病态地扭曲着,但她却像双腿猛遭斧劈,跌倒在椅子上。在此后的整个时间里,她都一直听着我说话,大张着嘴,圆睁着眼,心惊胆战,浑身哆嗦。我那些厚颜无耻、恬不知耻的话彻底压垮了她…… ' ' 我 ' 说着说着,扑向丽萨强奸了她。 这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前面有了杀意,其实并非有杀她之心,这样的微妙处理,导致事情的发生,只能是凌辱了她。 到这里,已是这部小说最沉重的一笔了。这部小说的每个字。从开头到这里,多米诺骨牌一样,统统压向丽萨。这种大厦将倾的力量,雷霆万钧,谁也抗拒不了。 说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在最后关头给人致命一击的能力,在早期的小说《白夜》里已经展露无遗。尽管《白夜》是一部富有诗意的小说。 而丽萨在这时候,并没有感觉遭到了羞辱。这又是极为重要的地方。丽萨什么时候感到了羞辱了呢?我们待会再说。 这一瞬间,虽然丽萨刚开始很惊诧,但她有着极为快速的转折。 ' ……她的脸上最初流露出一种困惑莫解甚至是惊恐万状的神情,不过一闪即逝。她心花怒放、热情似火地拥抱着我。' 小说并没有在这里结束。而是来到了 ' 我 ' 侮辱了丽萨以后。 ![]() 电影《地下室手记》 然后,重要的部分来了。' 我 ' 心虚地塞给了她钱,这个钱,作者写了两次,前面两次只说塞了两次 ' 东西 ' 往她手里,并没有说塞的是什么。当丽萨离开以后,' 我 ' 看到丽萨站过的边上的桌上放着五卢布,作者才写明这是 ' 我 ' 塞给她的钱。这时候,读者才知道赫然醒目的五卢布是 ' 我 ' 前面塞给她的 ' 东西 '。丽萨并没有要这个钱,匆匆地走了。 到这时候丽萨才感到受了侮辱。因为对方给钱而受侮辱,而并非因为受了侮辱而感到侮辱。 这个地方是陀氏给予每个人物的,既藏在内心深处的又非常重要和合理的心理逻辑。 而这种心理逻辑往往是被我们遮蔽了的。 接下来,' 我 ' 即刻去追丽萨。追的时候,写的是 ' 仓促间随手抓到的东西披在身上,箭一般飞奔着去追她。' 说明 ' 我 ' 是穿外套去追的。而没有拿钱。' 我 ' 不是要再给她钱。但是 ' 我 ' 为什么又要追她呢?' 我 ' 应该给她钱的吧? 追到半路,' 我 ' 被 ' 我 ' 的这个问题问住,只好停下来站在了雪地里。 06 在这部小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很多心理性的非理性的甚至很疯狂的东西。即使是一瞬间没有想过,也是有潜意识的存在。 比如,在丽萨到来以后,' 我 ' 把丽萨让进我的屋里。' 我 ' 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丽萨,而逃出来,给仆人钱,让仆人去买茶点。紧接着写: ' 当我返回丽萨那里去的时候,半路上我灵光一闪:是否就这样穿着睡衣,一走了之,管它以后发生什么事呢。' 实际上,这只不过是 ' 我 ' 一瞬间的想法。接下来一段则是 ' 我重又坐了下来。' 重新面对丽萨了。这只是单纯地想想,不会发生。都是一种非理智的部分。但是这个非理智的部分非常重要。而这里只小小地出现了一句。 这个小说是一个反复受辱,反复自我复健的过程,也是一个饱受屈辱的人心理行乞的过程,充斥了恶心,屈辱,不堪,愤恨,疯狂和非理性,跟虫子一样,时时刻刻都能被人随意捏死。从第一个字,疯狂行驶,直到结尾,奔着奔着便变了风向,旋风一样,卷走一切,片甲不留。 ▼夜游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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