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小白花
国庆从城里学校回家。母亲很高兴,特地为我泡了一碗鸡汤面。清晨醒来,刷完牙洗好脸,便坐下去吃面,吃完了准备到村后的小树林散步。那面条既鲜脆又绵长,是一丝丝诚挚的母爱,光溜溜地滑入我的心窝。俯首吃的时候,那一股股亲情像蒸气一样升腾,直将我的双眼弄得模糊。 早晨真好,空气像洗过的玻璃那般清新,一尘不染;阳光千丝万缕,柔和明媚;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好象有什么愉快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山花竞艳,五颜六彩,香气混杂,像交织成了一层地毯,让我的脚步是那么轻盈舒服。耳边传来小溪的咚咚声,和远处母牛的唤儿声。 这地方叫菠萝木园。我不知道它的来历,可能曾经是个种植菠萝的场所;虽然现在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了,没有了菠萝存在的迹象,但一想起那股香味儿,心里即刻甜蜜起来。我很爱吃菠萝,经常叫父亲给我买。村人其实都爱吃。可见我们村以前确实是菠萝之乡,人人都爱吃。不知何故,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犹如历史迟早都要归于空白一样。 我怀着这股甜润的味儿,沿着林边一道山路,轻松愉快,一直向那山坡踱去。山坡很幽静,似乎知道了我要来拜访,才特别的幽情。其实我儿时不太敢来这里玩,因为不远处埋着许多人,尤其夭折的小孩,或被打死的疯狗。那些坟墓是一个个小土丘,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在斑驳的树影的修饰下,显出一丝丝阴森的恐怖。 我现在长大了,读了书,当然不再相信鬼,不再害怕。我第一次发觉这个地方原来是那么肃穆,肃穆得直让你要立刻思考一些关于生与死的命题。我忽然发现了许多旧坟之间,有一个新土堆,顶多才一个星期的黄土堆。它夹在旧坟墓之间,显得异常显眼。或许它并非埋人的坟墓,而是埋狗的土堆。因为它简简单单,不讲排场,只一堆黄土丘,草草完事的。再说村里死了人必是一件大事,为何昨晚不听见母亲或其他人谈及呢?必为狗而无疑了。 我踱到了小路的尽头,前面已是荆棘,那些荆棘密密麻麻,走不过去,于是只好回头,满怀菠萝的甜味儿,回到家中,又和母亲谈笑许久,没什么话题了,都沉默了一会儿。 “村里又出了疯狗了么?伤人了没有?”我忽而想起便问。 “没有这回事呀。” “不然菠萝木园的山坡上,怎么多了一个新土堆了?” “哦!那是黄狗八的老婆死掉了。”母亲笑着答道。 我心头猛地一阵凉,随即黄狗八的老婆,这个可怜的女人,忽然闪电般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好象她早已在我的脑子背后埋藏了许久,直至今天才有机会现身。 她不知何许人,没有名字,或许有但别人不知道。因为她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别人也听不懂她在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她是被人拐卖来的,年级很轻,人不高,身材丰满,皮肤泛着红润,只是走路一蹩蹩的。据说逃跑的缘故,左腿被丈夫打断过。当时村子里议论纷纷,妇女们交头接耳论定:她来到这一家,惨了。 果然,不出半个月,她瘦了许多。黄狗八家怎样,村人谁都知道,一年吃不上半斤肉,加以黄狗八的父亲是一个黑瘦而且异常野蛮的老头,他是可以随意抽打或辱骂他花钱买来的女人的。黄狗八有一个大哥,早就娶了老婆,与他分家居住了,现在儿子都初中毕业了。只是黄狗八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这当然是他穷的原因。但有人说,这也与他本人没本事有关。如果人长得帅,能谈吐,有能耐,即使家再穷,也会有姑娘家相中的。但黄狗八人长得不高,黑瘦瘦的,脸无半两皮肉,见人还要咧着嘴巴傻笑,丑陋得很,哪能讨姑娘家喜欢?于是乎,十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媒家跨他家的破门槛。 黄狗八气急败坏了,一次捏紧着拳头,对准父亲的鼻子,恶狠狠的喝道:“先锋头,不给我娶个老婆,我不放过你!”机遇终于来了,经介绍花了三千块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买回来的。据说她每天不但要跟黄狗八睡觉,还要陪老头先锋头睡。这是村人从先锋头的老伴口中得知的。那天,她遭受了一顿毒打,气疯了,哭哭啼啼的一路骂过去,便露出了风声。但村民对此并不议论什么,而先锋头成天很高兴,跟黄狗八一样。 我其实只见过她两回。 一回。早上,她呆坐在村前路旁的龙眼树下乘凉,看见我悠闲的踱出去了,就赶紧看着我,两眼放出渴望的目光,似乎祈求着什么。我不敢看她的脸,低头走过去了,顺便瞥一眼,竟发现她的两条小腿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另一回。傍晚,下着毛毛雨,我和母亲正在喂猪,她手抱着几件破衣服,艰难的蹩过来,近了,说一些叽里咕噜的话,并且抖着右手从衣袋掏出几颗黄枣儿,怯生生的要递过来。我母亲明白了她的用意了,就一边不住的摆手,一边用生硬的普通话拒绝,希望她能听明白。最后她只得失望的蹩着走了。 晚饭后,我试问母亲为什么不帮她缝补一下,瞧她怪可怜的。母亲生气了,说这种人近不得,要是她以后逃跑了,别人会怀疑是你拐卖她的。其实,这也不无道理。 不久,我外出读书。一年后回来,没想到她死得这么早,而且是掉进粪坑淹死的。 下午,下着小雨。我踩着落叶,吱吱作响,来到了菠萝木园,四野死一般寂静,显得格外的沉重而且苦涩。山茶花此时开得旺盛了,白色一片,似乎故意为她戴素。当地有这个风俗,死了人后,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穿戴白色衣物三日三夜。我朝那山坡望了一眼,想摘几朵山茶花过去放在她的墓前。忽然山坡上的松林里群鸦惊起,声音凄凉恐怖。我大吃一惊,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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