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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非 鱼 一 银絮飞天，琼瑶匝地，白茫茫的回乡路上总有人咯吱咯吱地踏雪归家。俗话说风雪不阻归家人，对頻吉村来说，每到岁末，整个村子都被家家户户灶头上飘出的香肠腊肉味，堂屋里飘出的唱新年歌声给染得热闹起来。平日里留守村里的老人们的枯松脸总能在这段日子焕发出春意，留守儿童们的衣服也总能在这段日子变得光鲜喜气。冬天，有了团聚便不再寒冷。
大牛的家庭条件在村里那是有目共睹的：比起村里那些新修的三楼两楼十几间标准农村新房来说，大牛家那地面还是泥土地面，木门上满是坑洼凹槽的老房子就像耄耋之年的干瘦侏儒。 大牛的儿子叫牛自立。牛自立把隔壁王大婶家提回来的一袋糖果和左右衣袋里的两个红苹果在桌上摆好。然后拿出扫把把这简朴但干净的屋子再里里外外地打整了起来。 操作着手里的扫把，牛自立想起了从王大婶家跑出来时王大伯端着酒碗，打着嗝笑说的话：“小牛子，'大牛’回来你第一句就要问问前年和你王伯喝酒时吹牛说的今年挣到钱把房子修成三层楼的话咋样了。”“小牛子，别像你爸那样，没文化，喝酒又吹牛。也别学你王伯，爱喝酒。”牛自立心里很不是滋味：“王伯喝了酒说的话真难听，说爸最大的本事就是爱吹牛。可爸喝了酒爱吹牛是毛病这也是事实。”转念又想：“王伯的话虽然难听，但也不能怪他。爸出去打工这两年多，王伯巴心巴肝地照顾自己，从没把自己当外人。” 牛自立又想起王婶一边骂骂咧咧冲王伯发火：“说的是啥屁话，灌了点黄汤就胡说八道。”一边追出门，温然说道：“小牛子，别把你王伯说的醉话放在心上，他喝了酒和你爸开玩笑开惯了，没别的意思。拿着，晚上带上你爸过来。今天是你生日，婶做你爱吃的肘子。”说话间，已把一袋糖果和两个大红苹果硬塞给自己。 今天是牛自立的十岁生日，懂事的他已有了自尊。中午王伯无意的话让牛自立第一次撒了谎，明明没吃饱，却说饱了，匆匆下桌要回家了。
打扫完卫生，牛自立满意地坐在桌前，吃了两个牛奶糖，支颐望向外面。天色还早，爸爸赶的车应该还在路上。 牛自立想到从没见过的妈妈，作文课上老师批评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写《妈妈，我想对你说》。想起老师亲自来家访，家里没有大人让老师也出言安慰。想着想着，牛自立的胸口酸酸的。想着想着，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竟沉沉睡去。 恍惚中，妈妈模糊的影子逐渐在雪中越来越淡，消失不见。爸爸穿着崭新的黑西装，黑皮鞋，打开车门回頻吉村了。爸爸一下车，就给了牛自立一个拥抱，牵着牛自立的手来到王伯家，送上两个大红包给王伯王婶表示感谢。爸爸指着自己的房子说：“看吧，我从不吹牛，明儿个开始我家就修三层楼的新房。今儿个我儿子生日，走，去我家庆祝，我专门给儿子带了蛋糕回来。”牛自立顺着爸爸的手指看去，只见自家的房子白瓷砖大红门，像魔方一样神奇地变成了三层新房。又见到二楼的客厅里，桌上赫然放着个奶油蛋糕——十岁了，终于可以尝到蛋糕的滋味了，牛自立把口水咽了咽。 牛自立怔住了，忽听爸爸说：“儿子想啥呢？回家，我们给你过生日。” 肩头轻微一痛，牛自立从梦中醒来，还幸福地喊着：“爸爸，手轻点，痛。”喵的一声，却原来是家养的瘦黑猫在肩膀上抓了牛自立一爪。 牛自立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去。他站起身来，把猫抱在旁边，回里屋把去年王伯赶场买来送的加绒裤穿上，就走向雪路去等爸爸。 牛自立在如镀了金的冬阳的雪地中咯吱咯吱地踏着雪。已经习惯了没有暖阳的日子，今儿个的暖阳铺满雪地，让牛自立的心陡然明亮起来。
走到村口，忽然对面一辆绿皮出租车来到村公路上，停下了。 快步奔到车前的牛自立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就被浓烈的酒味刺得屏住半分钟呼吸。大牛在回村的路上与工友李黑子喝麻了。 “大牛，咱到了，下车了。”李黑子把大牛摇醒。 大牛还迷迷糊糊的，忽听牛自立一声“爸爸”，酒一下就全醒了，指着牛自立对司机和李黑子说：“我可没吹牛，看我儿子的这对耳朵，老师都夸他以后要干大事。” 接过李黑子的车费，司机连连说是，催大牛下车。早就想跑完这趟回家过年的司机随意看了牛自立一眼，发现大牛倒也真没乱吹牛，这孩子眼睛灵动，一双耳朵特大，让司机想起《三国》里吕布骂的“大耳贼”。这孩子一身干净，不像大牛一身还有泥土水泥污渍的破洞工装，司机也不禁暗暗称奇。 绿皮出租车开走后，三人踩着雪回家。走了约十分钟，大牛一拍脑门，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匆匆借过李黑子电话，拨通了出租车司机电话。丢下一句“在这等我”，就回身飞奔向村口。 这个年，牛自立尝到了城市里奶油蛋糕的甜，不只是像书上形容的那样色香味俱全，更有一种小小的他形容不出的幸福味道。 这个年，简朴而干净的老房子里，大牛没有吹牛，给牛自立做了爱吃的肘子； 这个年，简朴而干净的老房子里，大牛没有吹牛，陪牛自立看了爱看的电影； 这个年，简朴而干净的老房子里，大牛没有吹牛，给牛自立讲了向往的城市； 这个年，大牛也吹了牛，和隔壁王伯喝酒时说三层新房还是没修。 二 放下手机，刚百度查完手里的作文用词的刘思涵老师站起身来，仰天深吸了好几口气，掩不住满脸的狂喜，把手中这篇作文拍了照，发在朋友圈，下注心情文字：“天哪，奇才学生让我怎么教？初为人师，方体会到'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高一的实习班主任刘思涵收上第一学月的月考卷后，被这个班的超高语文素养震惊到了。一张张难找到扣分的试卷，一篇篇银钩铁画的作文，令这位蛾眉臻首的新老师赏心悦目。向来不喝酒的她也如饮美酒，心醉不已。她反复筛选手中的月考作文，都完美如玉。特别是这篇题目为《寒窑学子赋》的原创作文。刘思涵不禁展开试卷，踱步轻念起来：“盖闻:人生在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文章盖世，仁礼兴教，孔子虽厄于陈邦，却不失高节，留'君王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之美谈；武略超群，孙吴追崇，太公虽钓于渭水，却不坠雄志，留'钓有三权，以钓喻得三才之道，兴国取天下之本。’之灼见。颜渊虽命短，却得文圣为之泣血，为徒如此，夫复何求；盗跖虽年长，却被天下唾骂，为人如此，生亦何欢。尧帝明圣，丹朱岂能遮其光；瞽叟无明，大舜岂能如其父。张良虽是落魄贵族，却心怀天下，运筹决胜，伯仲伊吕；萧何虽是沛县小吏，却举贤任能，明律定策，失色叔牙。” 同年级的肖老师回办公室，见刘思涵的举动，笑夸是才女老师，颇有才女念诗的韵味。刘思涵道出原委，把手中的作文递了过去。看着手中的作文，肖老师的笑脸瞬间凝固了。 三名同年级语文老师陆续回到办公室，一一欣赏起这篇《寒窑学子赋》。整个中午的休息时间，高一语文组的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在就这篇作文展开讨论。 离上课时间还有5分钟，一向内敛的肖老师说道：“作为高一的作文，虽还有瑕疵，但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我建议让这个叫牛自立的学生在全班分享作文经验，不，在全年级分享。” 李老师补充道：“小刘老师，把学生报名表拿来查一查，联系一下这个牛自立的高学历高文化的家长，在微信群里分享一下经验。”其余老师对肖、李两老师的意见纷纷赞同。 刘思涵从抽屉里拿出学生报名册，惊奇地发现今天正是牛自立的十六岁生日。刘思涵在同事们的建议下拨通了两个电话：先是大牛的电话，尔后是蛋糕店的电话。 晚上六点钟，被刘老师单独点名去学校图书馆抄一个小时笔记的牛自立终于抄完了。抄完笔记，腹中空空的牛自立按刘老师的安排去办公室检查笔记。 刘思涵随意看了一眼笔记，就让同学去喊来班长。刘思涵与斯文秀气的女班长两人对视一眼，神秘兮兮地让牛自立跟在后面，三人向教室走去。 此时的牛自立已是长身玉立的少年，黑衣白裤整齐干净，一米七五的身高明显比前面二人还高出一个头。被单独安排去图书馆抄笔记，抄完的笔记刘老师只是斜睨一眼就还给自己，根本不像刘老师平日里的风格。平日里，刘老师会像清点自家珍宝般检查笔记，写下评语尔后又叫来班级活动主持人的班长。 而现在，刘老师什么都不说就让自己跟在后面，一起去教室。牛自立心道：“这是唱的哪出？莫非又让我像初二那天下午，来个即兴演讲？”初二的半期考试成绩一出来，牛自立成绩全年级第一，班主任老师什么都不说，带牛自立到班上，让同学们掌声欢迎全年级第一名做经验交流，即兴演讲。“不对，月考成绩不可能几个小时就出来。”“难道是我的生日？可刘老师应该记不住每个同学的生日，就算记下了，也没见给谁在班上过生日。显然不可能。”牛自立当然不知道，因为他的这篇《寒窑学子赋》，高一语文组的办公室里语文精英老师们足足讨论了一个中午。他也不知道刘思涵在同事的建议下斟酌再三作出的决定。饶是牛自立素来聪慧过人，此时也是满腹狐疑。想要开口问刘老师，但性格沉稳的他还是没问。 就在牛自立心念电转间，三人已到了高一一班教室门前。牛自立目光扫了一圈，发现教室的窗户都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连教室门也紧闭。这显然更让牛自立疑窦横生。只听刘老师和班长莫名其妙地说出“芝麻开门”，教室门应声而开。 刚进教室门的牛自立还没看清楚里面的情况，眼前一黑，似乎被布条之类的蒙上了。只听上铺的铁子说道：“不许睁眼偷看。”鼻子里已闻到了香辣的火锅味。 只听全班同学齐唱：“猪，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牛自立眼睛上的蒙布这才被取下，只见全班同学真诚地拍手唱歌，刘老师则拿出手机录视频。 教室里没开灯，刘思涵手指触屏，拉近拍摄距离。最前排的桌上，放着三层的奶油蛋糕，这是老牛和刘老师争执了几番，老牛的再三坚持下，刘思涵才手下红包订购的蛋糕。在前排桌上的十六根蜡烛的照耀下，牛自立棱角分明的古铜色脸和一对颇像弥勒佛的耳朵为微微发红。刘思涵首次发现牛自立的耳朵，和六年前送老牛回频吉村的的士司机说的一样，她想起了历史上好几个耳朵奇特之人，加上平日里牛自立聪慧沉稳的性格，刘思涵暗赞不已。 同学们都聚在一起，中间是牛自立和三个室友：有比剪刀手的，有瞪大眼睛做鬼脸的，还有腼腆双手互叠的。牛自立头戴皇冠，居中而立，心扑通扑通跳，向同学们看去，只见同学们都对准了刘老师的手机做好了拍照的准备。在“茄子”“茄子”声中，选好角度的刘思涵不断点击拍照键。 这突如其来的生日，是牛自立进入市重点高中的第一个生日，也是牛自立十六年来首次和同龄人一起过的生日，令牛自立感到别样的幸福。拍完照，就在教室里吃火锅。多媒体电子黑板也变成KTV屏幕，牛自立无条件地唱了一首《星辰大海》。没去KTV 练过唱功的牛自立的不全五音让同学们捧腹大笑，笑逗了。牛自立大大方方，心道：“要的就是这个抛砖引玉的效果。”果不其然，在同学们的一直要求下，文娱委员被推到中央重唱《星辰大海》，赢得大家的阵阵叫好。 唱完歌，上铺的铁子把奶油蛋糕提到了讲台上。切了蛋糕，同学们就打起了蛋糕仗，一个蛋糕抹花了四十张青春笑脸。牛自立这才知道，高中生的世界里，蛋糕不是拿来吃的，而是拿来涂脸玩的。牛自立想起了十岁生日的奶油蛋糕。 生日会结束，牛自立借了刘思涵的手机给老牛打电话，电话那头无人接听。 十二点时，切割完钢筋，刚搓完满是泥垢的工装，把衣服挂在晾衣绳上的老牛从瓶子里倒出一把药，就着水吞了下去。他又想起了医生叮嘱要赶紧去就医，可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那几张温热的人民币，老牛还是把那几张百元的人民币叠在席子下，疲惫地躺在出租床上。拿起手机，看到三个小时前刘老师的未接电话，老牛没多想，也没回电。他知道刘老师已经睡了。 点开微信，看着刘老师发来的儿子的生日视频，老牛蜡黄的脸上出现了笑容。特别是看到最后一个短视频，同学们用奶油蛋糕相互抹，老牛笑容加深了脸上的皱纹，心道：“儿子，爸爸一辈子爱喝酒爱吹牛，但绝不会对你吹牛。” 突然，胸口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老牛的手机掉落在地……  插图/网络 大浪淘沙，四川宜宾人。从事小学语文教学工作，爱品读古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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