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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云录 
2021/11/14 以前的人，望月思故人，飞鸿寄锦书。习惯写信，也习惯思念。今人不如古人，不念故人，只忙着相遇，顾不上相思。 今年的秋来得早，听人说，桂花迟迟未开。起初，我并不在意。你来那时，一起走过黄昏的街道，你告诉我，桂花开了，就在我的耳边。送你走时，也是黄昏，桂花落了，粒粒落在了我的脚边。易安有词，桂花的美，“何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一流”。桂香，不浓郁，是清淡而悠远的味道，混合着灶台上温热的粥香，裹挟着闲时踏过黄昏的细语，飘过苏州古朴的园林，飘过岁月漫长的堤岸……想来，芸娘遇见沈复的时候，初秋的桂花也应开得正盛。芸娘和沈复的相遇，美好而又幸运。芸娘，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沈复，不是一个烂俗的男人。13岁初遇，在沈复的眼里，芸娘虽“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却“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但令沈复“心注不能释”的，是“叹其才思隽秀”，最终在心里做了决定，“非淑姐不娶”。芸娘长沈复十个月，淑姐即是芸娘。一个女人真正的美，是她的可爱。而那份可爱里，往往带着点儿痴傻的成分。芸娘，是最可爱的女人。其形如桂，其香也如桂。有她的生活，不止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在她和沈复的六记浮生里，更有“灶前问粥温”的淡远；饭疏食饮水是日常，也无碍再添上一道“闲时踏黄昏”的风景。两个人的日子，怎么过，是一道选择题。而只有用心，才能过成生活。再往前看，李清照，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这边刚批完柳永词写得低俗，张子野不成名家，苏修不懂音律，是何等女中豪杰。但转头见明诚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立马一幅娇滴滴小女儿态。可见时间是假的，只有人，才是真的。卓文君，也很可爱。凤求凰，凤既能展翅翱翔兮，“四海求凰”，那凰又何惧于弃绝故家兮，随凤而逝。人性里最稀缺的勇气，也是人能表现出的最极致的浪漫。所谓人在岁月里，而岁月为人行。有这好多痴傻的可爱，才有了许多跨山跨海的重逢。这是一种神奇的景象，能在白日里见星辰闪耀，在须臾中见世界扩张。能看见宇宙山水的景色，听到雨落窗台的声音。眼见一双最清澈的眼眸，在其中发现最深邃的哲理，最可爱的善良，以及那相守一生的愿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以前的人，望月思故人，飞鸿寄锦书。习惯写信，也习惯思念。今人不如古人，不念故人，只忙着相遇，顾不上相思。
民国的读书人，是最像古代士人的读书人。在信笺上，留下了许多美好的相遇和思念。鲁迅对许广平的思念，是徘徊在两地书里真切朴实的保重。“此刻不知你睡着还是醒着，我在这里只能遥愿你天然的安眠，并且人为的保重。”朱生豪对宋清如的思念，是拥抱一天天愈加动人的平凡。“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钱钟书在遇见杨绛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而在这些文字里，最难忘的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路的尽头是桥，天上的云最自由，在最无话的时候喝酒，在最好年龄的时候爱你。以前的时候，不懂自己，也不懂人。以为这就是存在的意义，以为这就是生命的风景。所以，不理解。不理解在张兆和还在的时候，沈从文决绝得就要非死不可。1949年初的两次自杀，堪称惨烈。第一次，将手指直接插进电线插头，被长子发现后一脚踹开；第二次，用剃刀割喉，割腕，喝下一大盏煤油，被张兆和发现，也没死成。在这一年5月30日夜里，在两次自杀都告失败后，他坐在书桌前，听着窗外的风雨，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依然守在书桌边，可是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和一切幸福隔绝，而又不悉悲哀为何事，只茫然和世界相对。”直到过了好久，才明白了些许。一个活得清醒的人，精神都需要一个支撑。沈从文，他爱着人，也被人爱着，陪伴着。但在他的眼前，为何依然是茫茫无尽的孤独？他失去了支撑他生命的东西，他的笔。一个人，生命的本来面目，就是遥远而漆黑的夜幕，所有繁星和皓月的相遇，只是点缀。所有相遇的美好和思念的温暖，都不足以消弭那无尽孤寂和荒凉的底色。“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乱且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马尔克斯如是说。以前读的那些文字温暖人，流淌在文字里的情义感动人。古今的人一样，都是用那些陪伴与感动相互取暖。
然而，即便亲朋环绕，知己相伴，当面对整个世界的辽阔和空旷，面对生命价值里无意义的侵袭，发现，终究还是一个人。也只能是一个人，靠一只铲，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中掘出一眼泉。六十一甲子，十二为一纪。时间没有尽头，但长大总有一个开始。“不相信天是蓝的，不相信雷的回声，不相信梦是假的，不相信死无报应”。不相信天空击不出波澜，不相信呼唤可以没有回音，不相信雨后的彩虹，架不起此岸通向彼岸的桥。不相信承诺的虚伪，不相信人心的浅薄，不相信星辰大海的遥远，不相信隔山隔水的距离，也不相信宿命的力量。相信人的善良，相信贵在真诚。相信以前可以是假的，但现在一定是真的。相信未来，值得期待。相信天上有明月，夜幕有星辰。相信小草摇曳的美，相信山石坚硬的可爱。相信山野烂漫，有牡丹富贵，也有繁碎点点。相信蔬菜的价格，相信菜肴的味道，相信黄昏的街道上，有我们留下的脚印；清秋的晚风中，有我们甩起的臂膀。相信生活，就是意义。相信岁月本身就是一首诗。相信遇见你，是我人生最美的一道风景。我掘出一眼泉，梧桐树生，桂花雨落，装点了整个生命的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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