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回老家,太阳好的很。我们兴致很高,上坡去东岭村转了一下。 盘盘桓桓的柏油路,一直铺到了坡上头。我们一直溜达到了大队部那里。——这里是当年村子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娱乐中心。 我这么说,是很负责任的。因为舅舅家在东岭村,而我八岁上学之前,一直就是长在这里吃在这里喝在这里耍的。 东岭村比较大,一队在坡上面比较远的地方,二队和三队挨的比较近,靠近大队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认识我。他们见了我,都要问一句:“哎呦,白杨泉的这娃像是给他舅家了么?!” 我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个样子,还有点很矜持很木讷。我那个时候,开通的很,跟舅婆舅爷出去串门子或者到大队部看热闹,人家叫吃就吃,叫喝就喝,叫拿就拿——那时候兴大人见了小娃给娃们掰半个白蒸馍,或者给口袋塞几个水果糖核桃柿子之类的吃货。这些东西,我一一笑纳,搞得舅爷舅婆都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每逢有人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爱理不理地一歪脖子一翻眼睛:“你管得着嘛?” 他们就给惹得捂着肚子哈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这娃还蛮厉害的嘛。” 是的,他们说的不错,我小时候的确是个蛮厉害的角儿。怎么说呢?不要看我是在舅舅家,人家都说客娃一般都比较拘谨些。这话是给一般人说的,我是二般人:在东岭村,胆敢有人惹到我的,我非要撵到人家家里闹腾,他们一家人把我好好安抚了才成。 那一次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娃,就在大队部西边住着,好像他爸还是村文书还是会计吧。他欺负我是外村来的,推了我一把,把我推个趔趄绊倒在了树丛里。我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就扔了过去。 石头擦着那小子的耳朵飞过去了,差一点砸到面门上。那家伙就像给蛇咬了脚一样,“妈呀”一声惨叫,刮风一样地往回就跑。我提着又一块石头,跟在后边紧紧追赶。 他跑到家门口,门锁着,赶忙歪头朝西北面那个坡上跑去。我一直在离他十五六米远的后面跟着,死追不放。 原来,西北面坡上村里人都在那里平整梯田。那家伙狼嚎一样地钻进人堆里,胡乱躲避。我死盯住他不放,把正在干活的人给吓得:“嗨,谁把这娃给惹上了?”——工地停工十多分钟,他爸拉着娃安抚了我,这才算结束了。 所以,现在东岭村五六十岁的人,都还记得我。 我们刚一到大队部那棵大皂荚树底下,有个快六十多岁的干瘦的人就说,“那不是谁嘛,又走到舅家了。” 岁月真是一把刀,把舅家这里的人给雕刻得满脸皱纹。能叫出我小名的,肯定是很熟悉的跟舅家紧邻的人了。可是,变化实在太大,我还真认不出来了。依照他家的房子位置,我猜他应该是姓胡,大队部所在地人家多是胡姓。而舅家在坎下面一排,姓王。 四十五六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咋能认得出来呢?我还纳闷:他咋还能一眼认出来我呢,难道我那个时候留下的厉害样子他们还记着? 村子里的人都搬迁到山下面去了,只有他们一家还守在这里,房子新盖了,很阔气的小别墅模样,两根立柱从二楼唰地扎下来,上下两层玻璃墙。站在前面坎上一望,天高地阔,万物尽收眼底。前面一个“东岭毛庐”的石刻,叫这里更加富有了诗意。 人,我是真叫不出名字了,但那棵粗壮高大的皂荚树,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还是当年那个婆娑纷披的样子,只是过了四十多年,它长得高大了许多,粗壮了许多。我试着伸出两只胳膊去搂抱,两只手还够不着。 皂荚树结实的很,胳膊上挂着好几串穿起来的玉米棒子,每一串足有五六米长。实实在在的玉米串子,像金灿灿的柱子,围裹着皂荚树。皂荚树像一个壮实的父亲,把它们紧紧地揽在怀里。 皂荚树就在学校的大门对面。 记得学校一排四间教室,面朝东边,红砖墙,蓝瓦房,亮蓝色木头门。南边成直角折一下应该是一排教工饭堂和宿舍,一溜儿过来估计有五六个小单间。它们半合围的空间,就是操场。 ——这就是学校,大门朝北,给用一堵砖围墙挡住东面。现在,只留下了教室那两排房子在那里坚硬的折着。他说他家买下来了,想打造成一个民宿呢。 那个时候皂荚树也就是个小青年模样,脖子上挂着一个新锃锃的铁铃——铸铁做的,下面系个铃铛,坠着一根绳子。学校上课下课,上学放学,都是听这个铁铃指挥。 当时新铁铃是瓦蓝色的,比我们看电影里日本兵头上的钢盔还深,它打出的铃声脆生生清凌凌的,好听极了,可以传出去老远,几面坡都能听到。现在,铁铃还在,只是颜色成了深黑色。拿手捏着绳子摇一下铃铛,铁铃就发出跟四十多年前一样脆生生清凌凌的声音,不过,里面多了一种叫作回忆的东西。——时代在变,景象在变,人也在变,这铃声一点儿都没有变。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上学,整天从舅家吃饱饭,拿半个馒头,爬个二十多米的陡坡,就上到这里了。人家娃们在教室里上课,在操场上活动,我就坐在皂荚树底下看着,向往着。 夏天的时候,我就拿着舅舅给我的小人书,坐在皂荚树的阴凉底下,靠着树干看。 来打铃的,是个年龄比较大戴个深度眼镜的男老师。他一年三季都是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左上口袋上插根水笔。只有夏季的时候,他是一件制服白短袖,纽子扣得齐齐整整的,好像要出席什么重大会议呀一样。 他每回来打铃,都要猫下腰看看我在看什么小人书;然后问问我看得懂。我当然看不太懂,就是看个热闹。他就给我讲,有时候还给我教一些字。所以,后来我上学了以后,很多字就已经认识了。而且,我在我们村子读三年级的那个时候,已经可以绊绊磕磕地看《烈火金刚》《李自成》《林海雪原》这样的小说了。——当然只是看热闹,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字就绕过去。 那时候,山里人家洗衣服还没有洗衣粉,连个肥皂都很少有。大家洗衣服都是用皂荚,把皂荚用棒槌砸烂抹在衣服上,锤洗几遍就好了。这个皂荚树呀,长的皂荚太多了,全村人拾来洗衣服都够用。我整天耗在树底下,捡的皂荚当然也不少,足够舅家人洗一年衣服用。 东岭村大,人多,文化活动搞得很好。每一个月要演一场电影,银幕一端就拴在皂荚树上。有电影的晚上,我麻利吃完饭,一溜烟地跑上来,占好皂荚树跟前那个位置。回回如此,连电影放映员都知道皂荚树底下这个位子就是我的了。 每年过年的时候,学校门前这里都要缚一个老大老大的秋千。秋千一端固定在皂荚树七八米高处的一个大枝杈上,稳稳当当。另一端是一个玉米架一样的三角架,一根电线杆一般粗一般直溜的横梁就架在这里。小孩儿胳膊一般粗是绳子,拽着一个踏板从横梁上落下来。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踩秋千的人,简直胆大厉害神奇:一蹲一起,几下秋千就升起来了。他下蹲的时候用脚使劲儿一发力,秋千就冲出去老高。等踩开了以后,秋千会越来越高,最高可以到跟横梁一样平的高度。 秋千有单人踩,单人踩中间还可以把左右手抓的绳子做出不同的造型,就像耍杂技。有双人踩,有两个男人面对面脚对脚,两个女人面对面脚对脚的,还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搭配的,花样繁多,热闹极了。有人身体简直轻巧得跟燕子一样,在空中可以随意翻飞。男女老少就在这样的表演里大呼小叫大声喝彩。 多少年春节,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自打我上了学后,来这里少了。但是,每次吃饭的时候,站在自家的场院里朝坡上面一望,一眼就能看到坎边儿上的皂荚树。它绿了,胖了;它又黄了,然后秃了,瘦了。一年一年就这样地过去了。 后来,我们分了家,又搬了家,我看不到皂荚树了。只在春节期间或者暑假期间,去舅舅家玩耍的时候,再上去看看皂荚树:它高了,粗了,洒下树阴凉那么大一片。 四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听说舅舅家这里的人都搬迁下去了,这里荒芜了好几年。前几年,桃花节又让这里亮堂了起来,下面不远处有人搞起了民宿。 我已经再没到过这里了,以为皂荚树早已经不在了。这次到这里一看,它不但还在,更加茂盛更加结实了。 有人说,皂荚树长得很慢,能到这么粗这么高,该有一百年了吧? 我想,差不多,——肯定都一百多年了!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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