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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南地区的农家几乎每家都有几个蓆夹子。蓆夹子用高粱秸、苇子或竹子的篾片编织而成，戴在头上能遮太阳挡雨雪，天热时也可以用来呼搧着代替扇子，在田头路边歇息时还可以坐在腚下，其透气、耐用胜于草帽。家家都有蓆夹子，出门在外难免相互拿错，人们就请村里的文化人用毛笔在里面写上“张记”“李记”之类的记号。一般来说，蓆夹子没有人偷，丢了也没有人捡回据为己有，因为在当地有一种说法，别人家的旧帽子不能戴，这叫“愁帽”，戴他人的旧帽子晦气将沾染身上，愁事多多，挥之不去。
此说哪能当真？这是故意吓唬人的话。60多年前有人就不信这个邪，在外面捡到一顶蓆夹子戴在头上回了村。恰巧老五奶奶正坐在村头大树下凉快，相隔二三十米，她竟然一眼看出了蓆夹子来路不正：“大孩，你头上的破蓆夹子是谁的？”“赶快扔了，不能戴”，老五奶奶立即站起来说，“这是'愁帽’。你戴上它就麻烦啦，从此一家人别想素净。能穿人家的旧衣裳，不能戴人家的旧帽子，有说处。”“俺老三辈没戴过人家的旧帽子，不是照样穷的连个蓆夹子也买不起？”就因为这个蓆夹子没扔，从此“愁帽”的外号戴在了他的头上，至今已经三世，他成了“老愁帽”，儿子袭承了“小愁帽”，孙子延续了“三愁帽”，村里有人戏称：一个蓆夹子戴出“三世愁”。
愁帽家祖辈穷，正所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盖屋、结婚是农民的两件大事，他家对这样的大事也只能穷凑合。人穷找媳妇也难，托人说媒只有一个条件：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行。以耕种为业的农户，没有精于收干晒湿、缝补浆洗的内当家，这小日子不易过起来。到了愁帽结婚的年龄，愁帽的爹只好在村边沟旁给他搭了两间茅屋，好孬娶了个媳妇了事。茅屋没有院墙，紧挨邻家的菜地，喂鸡养羊都不成，因此，吃盐打油都指望卖那几个粮食粒子，日子越过越不济。应该说愁帽天资比较聪明，也懂事明理，不信“愁帽”之说就是明证。俗语说“穷在闹市无人问”，“越穷越吃亏”，他上天无梯，做生意无本，除了种地混日子，什么也干不成！人穷了也不讲究，愁帽因缺少替换衣裳经常穿他女人的大裆裤子，那顶捡来的蓆夹子也戴了好几年，直到散板。愁帽家穷出了名，在外地的家乡人问起家乡事，无一不打听愁帽家过的怎么样了。
自从得了这个外号，愁帽时刻想着摘掉这个无形的混账黄子。常言“人无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可对愁帽来说，外财非他所想，夜草非他所求，指望玩那二亩地的坷垃头子，也实在难有大的变化。自从小愁帽呱呱坠地，愁帽就想到了从根本上改变自家形象的终身之计，要从教育孩子入手，或许小辈将来能出人头地，戴手表，穿皮鞋，骑着崭新的自行车进村，让那些仨钱不给俩钱啦呱的势利眼看看。
小愁帽两岁时，家里茅屋漏雨，愁帽找生产队长大拧要麦穰修补屋。大拧说：“今年粮草都欠收，耕牛还缺少草料呢，给你麦穰饿死了牛，耽误耕地谁负责？”
愁帽一听发了火：“耽误耕地我不管，屋倒了砸死人你负责？砸死我穷人一个倒不要紧，要是砸死俺儿子你负不起这个责！你知道他将来能干个什么角色？”这话传出来后，从此愁帽在村里又落下了话把子。麻六家的逢人就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鸡窝里想出金凤凰，没门。老愁帽，小愁帽，“愁帽”卡头上想甩都甩不掉！老五奶奶看不下去，劝她不要老是揭人家的短处，谁一竿子也摔不到底，驴屎蛋子还有发热的时候呢。麻六家的把嘴一撇说，驴屎蛋子发热他家也发不了热，谁让他拾那个倒八辈子霉的“愁帽”唻。让村里人没有想到的是小愁帽9岁那年，还真的响名了。那是“文革”开始不久的1969年，有一天老愁帽领着小愁帽急急慌慌来到大队的办公室，一进门老愁帽就对着革委主任（村革命委员会主任）大叫：“快，快打开大喇叭头子。”革委主任一愣：“怎么，你家的鸡丢了还是羊跑了，用大喇叭头子吆喝吆喝？对，你家没有鸡和羊。那你想干嘛？”“耶呵，你好像腚上有一瓜似的，支使我？”革委主任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不开，也不让你说。你以为这大喇叭头子是你闲磕牙的地方？看看你那个小样，赶快回家把你的大裤腰改改。”老愁帽一听革委主任话中带刺，便说：“你的嘴还不如我的大裤腰唻，整天张开合不上，呱呱叽叽没完没了，就是不说一句人话！你说到底开还是不开？”
这时老愁帽一本正经地说：“我儿子也就是你们喊的小愁帽，现在虽然才上小学一年级，他已会背诵毛主席语录60多篇，刚在学校大会上背完，你行不？学校老贫代（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代表）让俺带他到附近村庄用大喇叭头子背语录、宣传毛泽东思想。你敢挡道！”
革委主任听了这事“唔”“唔”两声之后，立即快走几步打开扩音器，并来一段开场白，当介绍到小愁帽时忽然感觉不妥，忙问学名，名字后面还加上了“革命同志”的称呼。这一来，老愁帽在村里走路抬起头来了，他为在被窝里教出来一个小能人而暗暗得意，村里人也真对愁帽一家刮目相看了，就连麻六家的在私下里也多年没敢说“愁帽”二字。直到“四人帮”倒台后学校恢复考试制度，小愁帽因“文革”耽误学习高考没有被录取，此时背诵语录再多也不能推荐上大学，这一炮就此哑火，老小愁帽的外号在村里随之又被重新提起。最放开话匣子的还是麻六家的，说这些年可叫他憋死了。转眼间孙子开始上学了，老愁帽暗下决心，就是砸锅卖铁、扒袜子卖鞋也要供应他上大学，现时农村的孩子只还有这一条路可以端上公家的饭碗，再也不能办培养儿子时的荒唐事啦。老愁帽的孙子还真争气，虽然穿得差，吃得孬，就是学习成绩好，一路不歇肩，竟然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从以往的经验看，考上县重点高中，离大学的门槛已相距不远，村里许多人再一次对愁帽家有些敬意了。然而，也有不同的声音。原革委主任私下里说，以前上学说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学生的大部分开销由国家负担；现在是谁上学谁受益，开销由自家出，这是小数目？愁帽一家累死也供不起！
出人意料的是老愁帽还真有打算，他竟然敢到城里“租房子”，靠蹬三轮车收废品支持孙子读书。麻六家的知道后不以为然地散布：“当年，小愁帽不是一露脸就下去了？这三愁帽也准是个慌忙星，亮不时间长。拾破烂能供应出大学生，没听说过。到头来这一老一少还得背着铺盖卷回家耪地撸锄杠。”
又是几年过后，老愁帽终于从城里回家了，因为他年龄已70多岁，蹬三轮车收废品已有些力不从心，再说他唯一的愿望实现了，孙子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大学而且是国家名牌大学。多少代的穷苦人家就要走出一个将对社会有大贡献的人，这个“愁帽”总算离开了他的家门，虽然他从来不相信他家的穷困是因那个“愁帽”所致。消息传来，亲友相庆，四邻前来祝贺。麻六家的听后大吃一惊，有些恍然若失。原革委主任对着麻六家的耳朵小声小气地说：“高兴的太早。”“这倒不是。你想想如今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里工作的人，一处住房多少钱，你算算什么年月才能够还清借贷？家里出个名牌大学生也不一定是福，老愁帽、小愁帽不但得不了济，而且还得愁。”“嗷”，麻六家的似乎明白了，“光这个债就能把他家压劈！这么说'愁帽’还是甩不掉？那真的是永远甩不掉的'愁帽’喽。”
老愁帽听了这个传言淡然一笑，因为他早就对接替他到城里收废品的儿子说过，这愁不是那愁，咱村里多少年来谁家出过名牌大学生？我不信城乡贫穷人家的孩子就连上大学这条路也被挡住！再说有大学问、真本事的人，才能为家争光，替老百姓干更大的事。只要孩子肯干，咱就是卖血、用骨头架子支撑也要把他托上去，到时候能供出个博士帽戴戴那才喜人呢！【作者简介】 
孙南邨，滕州人，退休职员，文史学者，滕州市善国文化研究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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