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玉今年70几岁了。她一个人住，子女们都在外地上班，老伴早就走了。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一年到头都会烧坏几个锅、几个开水壶。 她有时和几个老姐妹在阳光下晒太阳时，会自嘲：“老咯，没用了，不是年轻人嫌弃咱，是咱自己不争气啊……” 金玉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外孙女本来是她在帮忙带，后来女儿看她记忆力不好，做事丢三落四，泡奶粉经常忘记了奶粉和水的比例，女儿实在不放心，就自己辞职了，亲自带孩子。 金玉好想那个可爱的外孙女，做梦都想，人一老，就怕自己不被需要了。 孤独的人，总想身边有个活人，即使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也好啊。 尽管带孩子那一年，因为小婴儿睡眠断断续续的，金玉经常夜醒、一整年没睡过整觉，但是那阵子，她是真的开心啊！看着可爱的外孙女手舞足蹈，金玉经常忍不住满心欢喜。 金玉最喜欢握着外孙女的脚丫子，轻轻吹气，小家伙怕痒，每次都被逗得“咯咯”大笑，金玉看着“咯咯”大笑的外孙女，脸上的皱纹荡漾得像一朵花。 不过，自己丢三忘四的性格也实在让人不放心，怨不得女儿要把孩子接走。毕竟，现在的娃儿可金贵呢，万一奶粉喝错了，喝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这样一想，金玉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叹了一口气。 女儿把外孙女接走，给了金玉莫大的打击。在金玉心里，此举仿佛是官方对她“没用了”的盖棺定论。 金玉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小婴儿仿佛把她的心气劲儿都带走了。她从整天跟婴儿絮絮叨叨的状态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更多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大半天，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她没文化，看不懂报纸，只能听收音机里讲闽南语的“台湾台”。可是这两年耳朵渐渐不好使了，即使音量调到最大，听着还是费劲，于是，她连“台湾台”都很少听了。 人到老了，就容易念旧，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但是，人一孤独，就连年轻时的那点事儿，都舍不得一次性想完。 金玉一辈子有过两个男人。金玉年轻时长得挺标致的，上门提亲的媒人婆子可不少呢。 金玉是在文革刚开始那一年结的婚，当时她17岁。金玉的爷爷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当“伙夫”，所以金玉家在村里便唯唯诺诺、低人一等。 那时，有个“红卫兵”被金玉的美貌迷住了，上门求亲，金玉的父母自然不敢拒绝。金玉就这样出嫁了。 出嫁之后，金玉的胆小安静、听话本分令丈夫很不满。毕竟，丈夫在外面接触的都是敢于造反的女“红卫兵”，在丈夫眼里，她们都是多么英姿飒爽、豪放气派！ 丈夫长期痴迷于各种运动，自然顾不上家里。公公早逝，婆婆是远近村庄里出了名的泼辣狠毒，每次丈夫回家，婆婆都要恶人先告状，无中生有地找事，挑唆着丈夫去打骂金玉，婆婆觉得自己的儿子非常优秀，婆婆打心眼里看不起家庭成分不好的儿媳妇。 金玉少女时期，父母就教她“女人最要紧的是贤惠、听话”，金玉不敢反抗，全身被丈夫打得伤痕累累。 金玉手巧，攒了点钱，从镇上买了一块布自己做了一套衣服。婆婆看得气不过，骂她“败家”。 金玉的美貌也成了她的“原罪”，有时候她出去村里的小溪洗衣服时，同村的男人跟她打招呼，金玉的婆婆就怀疑她跟那些男人好上了，理由是“凭啥别人跟你打招呼都是笑着的？人家咋不去跟别人打招呼？” 此后，再有同村的男人跟金玉打招呼，金玉都是低着头、不敢吭声就快速走了。 婆婆又有话说了：“人家跟你打招呼，你连回答一下都不敢？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丈夫自小由婆婆辛苦抚养长大，自然偏心自己妈妈。久而久之，夫妻感情就更疏离了。 此时，金玉怀孕了。她每次回娘家都是郁郁寡欢的，娘家母亲跟她说，你肚皮可要争气点儿，生个大胖小子，你婆婆保准高兴！ 生下来，果然是个儿子。婆婆对她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而孩子几个月大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彻夜啼哭，这哭闹让丈夫十分不满。 丈夫质问她，“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好养？” 金玉无言以对。 金玉整天的郁郁寡欢让丈夫更不满，丈夫骂她，“你个丧门星，整天哭丧着脸，你又不是吊丧，你是不是诅咒我早死？我也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整天不高兴是几个意思？” 生完孩子体内荷尔蒙的变化、加之丈夫的辱骂、婆婆的刻薄，金玉整日以泪洗面，有一次丈夫气不过，扇了她一巴掌，朝她脸上打了一拳，把金玉的鼻梁骨打骨折了。 金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被吓得哇哇大哭的稚儿，不知道体内哪里来的勇气。一向胆小听话的金玉，坚决要求离婚。 丈夫冷笑，“离婚可以，儿子你不能带走。”丈夫瞅准了她的软肋就是孩子。 金玉到村大队那边去找村里的主事人，村里全偏心金玉的夫家。毕竟他们都是不出五服的乡里乡亲的，而金玉只是一个外人。 村里的主事人说：“男归男，女归女，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子。” 金玉绝望了，去找自己娘家的哥哥，哥哥嫂子怕金玉带着“小拖油瓶”回来，所以坚决不帮她出头。还劝她，“你还年轻，你带着孩子怎么改嫁？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家里让我们养你吧？” 等金玉失魂落魄地从娘家回来，金玉发现婆家门进不去了。金玉的婆婆把金玉的行李收好，扔到门口，换了锁。 金玉撕心裂肺地大哭，想要孩子。 丈夫冲到门口，打了她一拳，然后“砰”一声，关上门。 那几日，孩子在屋内哭，金玉在屋外哭。 那几天，金玉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她发烧了，昏倒在丈夫家门口。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娘家床上。娘红着眼睛，“闺女，你命苦啊！”母女俩抱头痛哭。 金玉就这么接受了现实。不然能怎么办？ 在60年代，离婚的女人像是一个笑话。无论受了多少苦，离婚对女人来说就是“原罪”，村里人难免对金玉指指点点。 金玉自知自己离婚回娘家，哥哥嫂子不高兴，父母夹在中间很为难。所以金玉每次都抢着干活儿，总是在别人吃饱后才难为情地上桌去吃残羹冷炙。饶是如此，娘家的哥哥嫂子从来没给金玉好脸色看。 金玉模样标致，加之没带孩子，村里媒人婆子又上门了。 金玉的哥哥嫂子对媒人婆子特别热情。媒人婆子笑逐颜开：“金玉啊，你摊上大福气了，托我上门的这个福贵，可是人如其名啊，家里做着小生意，住着两层砖头房，吃穿不愁，这不，刚好，他老婆得了痨病死了，留下家里5个孩子，男人哪里会弄娃娃？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呀。你嫁过去可就享福了，这福贵要出彩礼150块钱啊，这可比黄花闺女都值钱呢，这下谁还敢瞧不起你？” 哥哥嫂子替金玉应承了下来。金玉想到“寄人篱下”的悲伤，还有父母受尽村里人白眼的不堪，便答应了。 金玉嫁过去后，便成了5个孩子的后妈。后妈岂是那么好当的？那几个孩子一个个比鬼都精，村人又指使他们要怎么给后妈“下马威”，否则“往后可没有你们的好日子过”。 照顾着5个对她有敌意的孩子们的吃喝拉撒，金玉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她总是想尽量做得更好，想去感动孩子们，想着孩子们在长身体，金玉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然而，已经记事的孩子，又有亲戚和街坊邻居的教唆，金玉的努力徒劳无功。 因为孩子们的搬弄是非，福贵对金玉也很冷淡。金玉最开始还试图解释，而福贵的一句“小孩子怎么会撒谎呢？谁对他们好他们不知道吗？”金玉的一腔赤诚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 金玉无言以对。 后来，金玉和福贵生下了一儿一女。那5个孩子的行为深深伤害了金玉的心，金玉就尽好义务，照顾好他们的吃喝拉撒。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金玉当然更偏爱自己的孩子一些。这下那5个孩子更加有话说了。 金玉和福贵感情更淡漠了，彼此更加说不上话，两人早就分居了。 转眼间，孩子们都长大了。福贵有一天晚上，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金玉心里，竟然不怎么悲伤，反而平静得很。 这下，那5个孩子和金玉的联结更是断裂了。 金玉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都在不同的城市生活，他们最开始也接金玉一起去城市里过日子，但是，孩子们白天都去上班了，金玉一个人在家，又不会说普通话，孤独得很。城里人家家户户关着门，金玉不会坐公交车，只得整天缩在家里。城里也没有菜地让金玉伺弄，她无所适从。 金玉都要闷出病了。后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她回了老家。 老家的菜园里，金玉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上面了。 儿女们偶尔回来看她，也不吃她做的饭菜了。儿女们说她做的饭菜高盐高脂肪，吃了不好。 金玉喜欢吃咸菜、咸萝卜干，再腌制点咸肉，粥煮一锅，可以配着吃一天。 关键是，孩子们不仅不吃金玉的，也不让她吃，一副很关心她的样子。 有时候孩子们回来，看到金玉桌上有咸肉，二话不说就倒掉。金玉心里委屈，一年365天，我350多天都是这样过的，你们难得回来一趟，还要数落我一顿，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你们不在我不也是这样吃吗？你们给我钱又有什么用？我老了，我还花得动钱吗？ 每次孩子回来看她，金玉都紧张不安，她每次都要提前把咸肉、咸菜干藏起来。人老了，不想顿顿做饭，腌一次能吃好久，煮一锅粥配菜，又方便，还不容易坏。金玉想，我一个人在家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呢？ 人一旦老了，父母子女的角色就反过来了。孩子们更像家长，关心中总带点命令式的口吻，帮助里夹杂着教育式的念叨，孩子们说的“老太太真不让人省心”，让金玉心里不是滋味儿。 孩子们固定一周给她打一次电话，打电话也都像完成任务，孩子们不愿意听她唠叨，她也听不懂孩子们工作上的烦恼。孩子每次都说，跟她“三观不一样”，聊不到一块儿去。 可是，“三观”究竟是什么呢？金玉也不敢问。 金玉越来越老，她知道孩子们在外面打拼，都不容易，她无法帮上他们，也不能给他们拖后腿。所以，她有个腰酸腿疼的，她也不想麻烦他们。 当她浑身疼痛，半夜睁着眼睛捱到天亮时，她忍不住流泪了。人老了，眼窝子变浅了，总是很容易流泪。 可是，她谁也不怪，就怪自己命长。 她就盼着自己能有那个福气，在节日时，孩子们都回来看她时，能不孤独的、不受罪的、不给孩子们添麻烦的，咽气。 我经常在想，金玉是一个人吗？ 不，她是一代人。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