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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半窗晴日 2021-11-15

周日约车返厦的时候,路过爷爷以前住的2号花蛤港,月光澄澈,我猝不及防想起了爷爷。

提起爷爷,我内心涌动出了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绪。

小时候,爷爷都是住在虾池,他特别疼我和我姐,因为我们俩学习成绩好,爷爷虽然自己没多少文化,但是他对于文化是敬畏的。爷爷偶尔回家,都会买一堆零食水果给孙子孙女们吃,因为我和姐姐成绩好,他更偏心我们俩一些。

他还给孩子们许诺,“你们要认真读书啊,无论谁能考到全班第一名,我就每次给他奖励2块钱。”当时我们的零花钱每天不超过5毛钱的情况下,2块无疑是一笔巨款。

为了这2块钱,我读书更加上心了。一学期下来,只有我和我姐能拿到奖金,我弟和我堂弟他们就眼巴巴地看着爷爷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钱,郑重其事地“颁奖”。

每学期我总能领到十几块的奖励。爷爷笑着说,“我都快奖不起你们了,但是你们认真读书,我真的很高兴。”

爷爷住的虾池离我家有几公里远,我和姐姐学会骑自行车以后,会卖力地用小短腿蹬着自行车去找爷爷。虾池四面没有遮挡,夏天风一吹,特别凉快。我们夏天到虾池,爷爷会买一个西瓜,切开,我就用小勺子舀着吃。

爷爷当时还养了几只羊,羊放养在虾池旁边,羊不知道危险,经常失足跌落到虾池里淹死。一年下来,淹死的羊比活下来的还多,爷爷就会心疼地叹一口气。

爷爷有高血压,但是他酒量特别好,又喜欢吃大鱼大肉,每天三餐几乎都要买上几两散装的廉价米酒来喝,直到有一次医生很严肃地跟他说,你要是再喝酒,血压噌噌噌往上升,可能不小心突然间摔倒就没命了。爷爷怕了,一下子戒了五十年的酒瘾。

后来爷爷看我爸几次戒烟戒不掉,就会很“豪气”地鄙视他,“你烟瘾有我酒瘾大吗?你看我,说戒酒就戒酒,不像你们这么拖泥带水!”

爷爷和奶奶长期不对付,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分居的状态,加上奶奶吃素,爷爷和奶奶便各自做饭吃。后来爷爷血压越来越高了,大家不放心他一个人住虾池,爷爷便回家了。

回家后的爷爷,和大家颇为磨合了一段时间。爷爷不打牌、不看报纸、不养花、不种菜,没有兴趣爱好的爷爷,除了骑自行车上街,几乎没有多少交游。

我劝他培养个兴趣爱好,爷爷叹了口气,老了,不爱折腾了。

闲下来的爷爷有时候看不惯子女的生活方式,就会爱唠叨,爱对别人提意见。我后来才明白,长期独居虾池的爷爷,内心其实无比孤独。他的唠叨,未必是想要改变别人,而是渴望陪伴和被倾听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爷爷和子女的关系都有点疏离,我爸他们兄弟姐妹也都不擅长表达感情,有时候明明是表达关心的话,听起来像是指责。

我高中放假回来,会去看看爷爷。每次他都很高兴,跟我聊一些道听途说的国家大事。我其实对那个话题不感兴趣,但是我会静静听着他说,不时附和两句。后来爷爷的话题越来越少,几乎每次去看他,他就是聊几句国家大事。

爷爷的精气神明显有点蔫了,和他在虾池独居时相比,整个人似乎变了很多。也许是朝夕相处让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去和家人相处的。

每个人都渴望被倾听、被懂得,然而很少有人真正被听见、被看见,农村的大多数老人,都是在晚年的不知所措里孤独地走完一生。

直到2013年,因为姐姐的婚姻,爷爷几乎和我家闹掰了。当时爷爷用很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让我妈特别难过。

我感觉小时候那个温暖慈爱的爷爷,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和爷爷的关系变得很微妙。爷爷也越来越沉默了。

后来我家老房子拆了,爷爷住到我家来。当时我研究生毕业后还没找到工作,爷爷很忧心忡忡。

后来我考上了现在的单位,但是还在政审和等通知,爷爷比我还着急,他每周都要问我怎么还没去上班。我跟他解释说流程办完要半年呢,爷爷有点不相信,他怀疑我是不是被骗了。

直到我去上班后,他才相信我是考上了。有一次我回家,爷爷正在和邻居聊天,爷爷用很自豪的语气和邻居说我在哪哪哪上班什么的。

2017年,爷爷摔了一跤,他的精神和肉体迅速地衰老了。当时我三叔身体不太好,有慢性疾病。有一天,爷爷把我叫过去,很郑重地跟我说,“你三叔得了绝症,大家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三叔,我怕他走在我前面。”无论我怎么跟爷爷解释说我三叔那个是慢性病而已,爷爷依然死活不信。

三叔“莫须有”的绝症折磨着爷爷,爷爷每天都在流淌着眼泪。而无论谁跟他解释,他就是不信。

爷爷去世前一周,整个人已经非常痛苦了。然而,除了叫医生打个止痛针,其他的我们根本无能为力。当时我去看他,给他剥了橘子吃,虽然他胃口不好,但是看到我殷切的眼神,他还是强撑着吃了几瓣橘子。我跟他说,“我要去上班了,下周末我放假了再来看你。”

爷爷摆摆手,示意我赶快去上班。

下周五早上,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你爷爷去世了。

当时我心里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悲痛,我甚至觉得,爷爷终于从病痛中解脱了也好。家人和病人终于摆脱了目睹和被目睹病痛的痛苦了,人之悲欢,生之苦乐,其实都是渺沧海之一粟。

人终究是独生独死、独来独往的。

爷爷出殡那天,照规矩,作为嫁出去的孙女,我要在路口一路哭回来。可是,有些难过是清醒的、沉默的,我的难过无法化为被旁观的泪水。

那天,爷爷的遗体被载往漳浦火葬场的路上,司机在高速上超速行驶,加上殡仪车年久失修,那辆车爆胎了,重重地撞在防护栏上,车上的人几乎都被甩飞出去。有几个人被甩在高速路上,有几个人被甩到了高速护栏外的路基洞下。

当时,我爸我妈、我弟我弟媳、我三个叔叔都在那辆车上。

接到电话的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抖的。

接着,亲家载着我们前往漳浦,一路上,我的手抖个不停,那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唉,爷爷,你会很难过吧。

亲家开车路过事故地点的时候,我看到,爷爷掉落在地的棺材恰巧正在被人重新抬上车。

我在心里,花了三秒钟默默地跟爷爷告别。

后来我经历了长达几个月的医院和单位的往返,长达一年的和民政局的谈判索赔。后来想想,爷爷还是默默保佑了大家。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时高速上后面没有来车,否则后果无法想象。

两年后,爷爷做“三年”满忌,仪式上,大家轮流去祭拜爷爷,按照惯例,大家都要大哭。那个主持仪式的司仪看着我说,“你怎么不哭,你爷爷以前不疼你吗?”

我无法假装声势浩大的悲伤,真正的道别,不都是沉默的吗。

我想起《寻梦环游记》里那句,“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而我不会忘记你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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