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1987 年生于安徽宿州,现居新疆阿拉尔市。 在托喀依乡 1 在托喀依乡,夏日无处不在。 桑葚和杏仁如一颗颗耀眼的星辰炸裂枝头。 无数我们所不认识的植物, 忽然从大地深处拔地而起, 惩罚着我们如塔克拉玛干沙漠一般辽阔的无知。 2 牛群在思考,羊群在吃草。 植物们从正午刑满释放的黄昏下 成群结队突破烈日的防线。 星辰高高在上,万物各得其时。 我牵着两岁女儿的手,走向夏日的浓阴。 乌鲁木齐的雪 一摞摞的雪,落在街头 试图掩盖寒冷的真相 更多的雪落下来 压住艰难呼吸的白杨树 和老乡们沉重的帽檐 太阳升起,像一个迟到的钟 广场和绿化道里的雪 融汇成黄色和黑色的溪流 追随地铁口里涌出的行人 匆匆穿越岗亭和红绿灯 高架桥上,冒着热气的汽车 在制造一个清晨的幻术 天山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几只鹰蹲在超市的楼顶 是这座城市落寞的神 塔里木河的黄昏 此刻,雪山的万丈光芒 覆盖塔里木河面 河水默默推动着石头 流向更远的黄昏 如同命运的气流 把我从江南带到天山 我不知道河流的尽头是什么 一座雪山或者无垠的大漠 将在那里恭候我们? 云朵是众神的宝座 远处的塔里木大桥庄严肃穆 披上了圣洁的光辉 芦苇荡匍匐脚下 谦卑地领取追慕者的晚餐 在边地看雪 雪山在黄昏里傲然耸立 牧羊人家族里一座古老的神 边地的雪如四处游荡的羊群 即使在春天里也丝毫没有松口 仿佛边境哨所漫长的铁栅栏 将疲倦的春风关在了门外 我们握紧把手屏住呼吸 驱车向雪的腹地进发 一次次受阻于这伟大的气流 在一处石房子前,我们下车 置身于一片纯白的风暴中 除了相机的咔嚓声、人群的尖叫声 还有那无数扑面而来的 如天神下凡的—— 雪的词根的炸裂声 喊我 十几年来,从我的故乡宿州 一个叫石梁河的地方 流落到天府之国成都 从长江上的望江楼 寄居在江南的宝石山和西湖 我的亲人在天上在地下 在湖底在石头里 在雨水和花朵里 在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 喊我 用同一种方言和语调 喊我 仿佛他们无处不在 无所不能 充满了我 成为了我 幼小的神 女儿嚷着要骑上父亲的脖颈 像一个骄傲的女王 她居高临下 俯视着羊群 一只 两只 三只 她不断发出严肃的指令 父亲背负着女儿和落日 穿越一排排骆驼刺和荆棘林 在巨大的盐碱地里挪动 在黄昏里的光线里 女儿和羊群 都是我谦卑侍奉的神 大海的馈赠 夜晚,海面成群结队的雾气 像是我们此刻心中盘旋的虚无 关于写作,就是向大海扔石头 半屏大桥下,我们喝酒 吐出坚硬的贝壳和郁结的块垒 月光下,这些黄金的舞蹈 宿泉丰酒店有赠 胃里的啤酒从高潮处退却 一枚疲倦的月亮陷落在海面 我们是一束束奔腾的浪花 被半屏山聚拢 在此刻,又归于平静 写作的漫长之旅,我们偶尔相见 然后又四散离去,那么 大海才是我们永恒的归宿? 在朝向词根的艰难跋涉中 我们能否找到那纯粹的极地之雪? 月光下大海的字节优美跳跃 一艘渔船从远方向我们逼近 轰鸣的声音穿越半屏山的防线 在大海深处命令我们 再一次写下清晨和黎明 半屏大桥遇钓翁 薄雾中见一钓翁,皮肤黝黑 如登陆海岸的石斑鱼 潮湿的气流围绕他 吐出一些大海的泡沫 他一手握住钓竿,另一端的 鱼线从大桥上垂下 如细长的雨柱 这数百米的鱼线! 一定是一道挤出云层的月光! 波浪翻涌着诗人们的激情 群雾吐出一些货船惊鸣 都不妨碍他端坐 如一块海水里的礁石 仿佛他身体里的意志力 都完全注入这一根细长的鱼线 他的律令和想象通过这条导火索 在大海深处煽动一场暴乱 晚风中这时光的传感器 从不弯曲。而迷雾中的事物 往往上钩 大雪,赴东阳 一场雪落在了我们的身后 汽车穿越天气预报,在宝石山的 最后一片雪融为东阳的词根之前 我们举杯,干掉一杯杯静庐的新月 和年轻时代的理想主义 山坡上的院落里,我们谈着诗 和诗歌里的雪。胃里翻滚着 一些在酒桌上夸下的海口 夜色中骨头里的冷更冷 我们如何在夜色降临之前 穿越酒水和雪,找到自己的词根? 当远山向我们展示一片纯白 我们都肃然静默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带给我们安慰 除了静庐的雪,年轻的雪 阿塔公路,偶遇沙尘暴 边疆盛夏,听不见一声蝉鸣 白花花的盐碱地上,白杨树高大挺拔 云层之上雪山若隐若现 我们听着摇滚乐,直到多浪河的浪花 打翻歌手怀里的吉他 此刻,一道黄色的巨龙腾跃而起 仿佛七月的塔里木河奔涌而来 我们握紧方向盘,跟随头顶的一只雄鹰 向漩涡的中心踩紧油门 宿壹号码头 推开窗户即远山,翻过远山是大海 凌晨的海岛,公路上没有一辆汽车 草叶上几只蚂蚁搬运星辰 海浪的吞吐声里,礁石的咸度 更加深入骨髓 此刻,那些在大排档喝酒的年轻人 身体里涌荡着大海的秉性 码头上空无一人。月光一如往常 大海的背鳍闪闪发光 是一座银色的半屏大桥 别处的神,此处的神(正方) 李嘉伟 卢山的组诗《在边地看雪》,贯穿着一个“神”字。神迹或为自然或为人事, 这些超出我们逻辑能力,却总能和我们情感与性灵共振之物,它们启迪诗人,又以严肃的静默将诗人抛入剧烈的自我怀疑与言说之难,如同卢山一再追问:“在朝向词根的艰难跋涉中 / 我们能否找到那纯粹的极地之雪?”让人想起华兹华斯在谈到关于他力量的隐匿处的悖论,“我力量的隐匿处 / 仿佛敞开;我走近时,它们便关闭”。作者的这组诗,关于异域风光的描绘就是走近隐匿处的过程,这是与隐秘的和真实的存在在视觉门槛上的第一次碰面, 但仅仅这样还远远谈不上惊心动魄。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作者最深刻的努力在于尝试将这些外部的“神”引入内部的精神世界,以情感,以“身体里的意志力”“律令和想象”。于是言说成为可能,对话成为可能。 组诗的安排如乐章般极具层次感。第一首《在托喀依乡》,诗人展现了迷人的联想和构图能力。当植物如星辰般炸裂枝头,诗人忽然发现除了桑葚和杏仁,还有更多认不出的植物,这是一种健康的无知感,人类谦逊与敬畏的来源;在星辰之下, 在万物各得其时的多元的视野中,“我牵着两岁女儿的手,走向夏日的浓阴”,如同走入大千世界里生命力的本源,在一个无限拉远的镜头里,生命激昂芬芳,却似乎又沉静如迷,唯有走入其中,才能分享孩童般的好奇心与无限可能。如果说《在托喀依乡》是一幅全景,《乌鲁木齐的雪》则是一串长镜头。城市在霜雪与热气的喧嚣里,终结于作为“落寞的神”的鹰类, 这种强烈的反差感,那个一直注视着人流和车辆联手构建的“幻术”的神究竟是什么神,我愿称之为“迟缓之神”,正如“太阳升起,像一个迟到的钟”,在时间的河流里,如果没有静止或迟来之物,我们将无法判断流动的尺度与价值。 前两首诗更多是在白描的维度上展现异域的陌生化,接下来的《塔里木河的黄昏》与《在边地看雪》则加入了更多终极问题的沉思或者对元诗的追问。外部的景象缠绕住心绪,层层叠叠,错落而完整。《塔里木河的黄昏》中诗人将自身的命运代入到水中的石头和岸边的芦苇,相比于光与水的交会,诗人更愿意化为宁静本身,去做那种种波纹一生的侍从。《在边地看雪》更让人想到《庄子·齐物论》里“天籁”与“人籁”之分,诗之努力以“人籁”之形凝聚出“天籁”之神。诗人越描绘沿途漫漫之险,路途终点相机声、尖叫声与雪声之张力就越充分,人或雪都在经历彼此的迷途与风暴, 可只有像诗人一样的善于倾听者,才能察觉来自“雪的词根的炸裂声”,自然的意志也因此而显现于人的歌唱。 《喊我》《幼小的神》《大海的馈赠》则从刚刚那种略带紧张的情绪和氛围中脱身片刻。每当我们置身各种意义上的荒野, 总是那些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结帮助我们标定自身和家园的位置。如果刚刚《塔里木河的黄昏》是对“河流的尽头是什么”的疑问,那么《喊我》则建议暂时将这个无物之阵中的疑惑搁置,回转身,看看记忆与经验曾馈赠给我们怎样的境遇。那些自然之物是如此遥远的神,它们翱翔在人的别处给予我们震撼与凝思。亲人的声音, 则如此亲近,以至于处处存在,天上地下连同诗人自身都成为这种声音的回音壁, 那是一种此处的神,总在不遗余力亲近我们、保佑我们的神。此处的神似乎总和别处的神互相照应,互相激发,如同诗人在《幼小的神》中写道,“女儿和羊群 / 都是我谦卑侍奉的神”。那么神究竟是什么?或许在《大海的馈赠》中略微露出一点答案,“夜晚,海面成群结队的雾气 / 像是我们此刻心中盘旋的虚无 / 关于写作,就是向大海扔石头”, 神就是帮助我们抵挡虚无的东西。事实上写作本身,正如柯尔律治所说,“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幽暗的对等行为”,正是经验与写作本身的神性让“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成为可能。 组诗里最有分量的一首诗《半屏大桥遇钓翁》支撑起了整组诗的强度和硬度。它让我想起爱尔兰诗人希尼的《卜水者》, 相似的形象和肌肉线条,但意志的表现则截然相反。希尼是从水中,即自然之中获得知识挖掘、命名的权力;诗人则相反, 描绘出一幅中国古典式的山水感遇之景, 等“迷雾中的事物”愿者上钩。此处钓翁的形象,和前一首诗中站在楼顶不动的鹰何其相似,一种近乎禅意的“寒江独钓图”跃然眼前。 总体来说,整组诗笔触细腻、想象丰富。在自然的大美之中勾勒出独特的写者姿态,即如何将宇宙别处丰富的景深,纳入我们自身时间与空间的有限性之中。稍显不足的地方在于,可能因为作者赴疆时日尚短,许多描写停留在印象的层面,诸如“星辰”“大海”这样稍显陈旧的词语景观数次出现,若能以质实之风物替代, 则诗艺必定更上一层。期待诗人对日常生活和自然有更多的观察与对话,让别处的神、此处的神都成为全然的生存之美,荒野中营建的家园之美,以及在言说边缘搏斗的人文之美。 精神命名、生存转化与生命心象的呈现(反方) 张高峰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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