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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丁克姐 2021-11-16

如果父亲还健在,他今年就80岁了。
 
父亲是1941年生人,战乱的年代里,父亲不到1岁就没了爹。据说爷爷死在日本人手里,奶奶一个人艰难地把两兄弟拉扯大。54年发大水,孤儿寡母的他们还经历过讨米要饭的日子。
 
父亲和大伯小时候没条件念书,但他们兄弟俩都挺聪明好学,长大后大伯在生产队当过会计,父亲16岁当上了县里的通讯员,经常到各村委送信。

那时妈妈家在另一个村,妈妈是村里的文艺骨干,有一把好嗓子,还演过李铁梅。村里人都喜欢逗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年轻的妈妈也不例外,总找机会让他帮忙。



1959年,18岁的父亲参军入伍,82年父亲从辽宁复县复州城转业回湖北,那时部队番号是81375。父亲无比珍惜部队的学习机会,他勤学苦练,凭心算能力在比武大赛中还获过一等奖。

提干后父亲回老家探亲,在亲友的正式介绍下,也到妈妈家去提了亲,1964年爸妈登记结婚,在军属家庭长大的妈妈也成了一名光荣军嫂。
 
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几乎还是一穷二白。29岁就守寡的奶奶年轻时哭坏了眼睛,能干的母亲承担起了婆家的全部农活和家务,让远在东北当兵的父亲没有后顾之忧。

几年后母亲当上了工农兵大队妇联主任,大姐、二姐先后出生,她忙里忙外,一方面照顾着奶奶和孩子,时不时还要回娘家帮帮忙。

 

那时从老家到部队,要从村里先坐船到汉口,再坐火车去沈阳,中间要在北京停留一晚换个票,最后到沈阳再转车到抚顺。有机会探亲时,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轮流在路上奔波。

父亲回家时,母亲总舍不得让他干活,连下塘挑水都是自己亲力亲为。而母亲北上探亲,从抱一个娃到牵一个抱一个,近2000公里的路程要走上差不多一个星期。

1976年3月,在我出生70天后,我们终于举家北上团圆,带着奶奶一起随军了。那一年唐山大地震后余震不断,父亲一直在营部回不来,母亲把我裹在“蜡烛包”里方便随时提起来转移,一有动静就扶老携幼往地震棚躲。


 
那时年纪太小,我对东北部队生活的印象不深,父亲也较少在家。有限的几个回忆片段也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她们说营里的小战士喜欢逗我,一是因为我的头发能撮成好玩的鸡冠头,二是因为我小小年纪就会皱眉,人家一说我就能在额头上迅速挤出个“川”字。
 
而我只记得父亲曾经给我买了条拉风的绿裤子,裤腿上绣着一对洋气的长颈鹿。我和二姐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红上衣,配着新裤子,隆重地留下了纪念照。


等到五六的岁我慢慢开始对生活有印象的时候,父亲都准备转业回老家了。1982年,为了让逐渐年迈的奶奶安心,也为了我们姐妹仨的学业考虑,41岁的父亲拖家带口回到了湖北地方,进入陌生的司法公证行业。



刚回来时我们临时住在父亲单位宿舍,离我幼儿园很近。刚从北方回来的我们都很不适应。大姐一下子要从俄语改学英语,闻所未闻,压力山大;二姐皮肤敏感,时不时会腿部溃烂。而在部队只上过“育红班”的我,完全无法适应新的学校,每天被家人送到百米开外的幼儿园门口,我会撒腿就哭着喊着往家跑。
 
现在想来,那时父亲也刚回到他阔别20多年的故乡,他从部队转到地方,又换了行业,一切对人到中年的他也都是个未知数。上有老,下有小,老太太要照顾,军属媳妇要安置,三个孩子要读书,他一个大男人从此整天对着五个年纪不等的女士,也真不容易。

 

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话不多,算是不苟言笑那种吧。当供销厂长、经常各地出差的母亲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样子,倒更让我心生敬畏。大姐后来说父亲对她很严格,甚至还因为她边写作业边听收音机而动手打过她一次。

父亲教育她说,“做人要清清白白,做事要明明白白,养成好的习惯,你才能把人把事做好。你是长女,把头要带好,两个妹妹都向你看齐,你要做榜样。”在父母言传身教之下,大姐确实做到了表率,我们三姐妹学习都很自觉,也会主动分担一些家务。
 


年纪最小的我一般是负责扫地。听说有个夏天实在太热,父亲下班回来看到我居然一边扫地一边给自己扇扇子,只是笑了笑,倒也没批评我做事不专心。

但我确实记得父亲有次曾严厉地批评过我,那是上初中后的一次开学报名,我坚决逞能非要自己去不可,结果人山人海挤的我差点没报成,还是邻居叔叔帮忙才搞定。回家后父亲把我叫到他面前,严肃指出我不切实际的偏执行为,让我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成熟和尊重。
 
数年以后,在同一个房间,同一个沙发边,父亲对读大学的我寒假里坚持要去某地探望某个同学的行为,也进行了一次严肃的沟通。虽不认同我当时的想法,但他尊重我的决定,父亲并未严加阻止我出门,他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事情的可能走向和结果。而对当晚从外地失望归来的沉默女儿,父亲一句事后诸葛亮的话也没说。

 



1991年我离家去了地区高中念书,一心埋头苦读,连家里出了大事都不知道。母亲多年出差劳累不幸伤到腰椎,直接在家躺倒了,是父亲和大姐多处求医问病,轮番照顾母亲,周末还要轮流排班去孝感看我。

92年农运会我放假回家,发现父母都不在家,大姐瞒不住了才告诉我说,父亲背着母亲去北京治病去了。
 
多年来我在北京的亲戚们总爱说父亲遇到我母亲是多么幸运。“你妈妈最勤快,眼里有活儿,啥都抢着干”,“你爸爸就爱看书,也不说话,在屋里就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叫他吃饭才出来”。但从陪母亲治病这件事开始,父亲在她们心中的印象大为改观,“真是背着来的”,“都哭了”,“那照顾的,真没的说”。

所谓患难夫妻,便是如此吧?有需要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更何况,父亲多年来对母亲这边老少亲戚们的支持也都是不遗余力。


 
母亲生性好强,一个跑了大半个中国的女强人在不到50岁的年纪忽然被困在床上不能动弹,这对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是父亲陪伴母亲度过了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为了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来重新站起来的母亲说,“这就值了,以后再有什么我都能原谅”。
 
当然,母亲这话里的潜台词自然是有的。父亲此生唯一的个人爱好就是打麻将,因为多种家庭、历史原因,母亲一直不能接受他这个烧脑也可能烧钱的小爱好,年轻时两个人也没少为此争执过。

这场大病过后,母亲终于释然了。父亲的这点爱好在我外甥女出生后也有了一个萌萌的代号,叫“打老虎”。逢年过节时,父亲在家也会围观指导我们四母女偶尔打打老虎,可是我们这群不争气的娘子军至今都不会算风向和起点,那年在云南玩,还现场打电话给父亲紧急要求远程指点。



1994年,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父亲研究了近几年的分数线,帮我选了稳妥的学校。暑假里他专门带我回了趟老家拜祭爷爷,从田间地头走回来时,父亲郑重地跟我说,不管你将来走到哪里,你要记得,这里是你的根。
 
几年间,父亲和母亲先后把大姐二姐送出嫁,家里很快迎来了可爱的小宝宝。都说隔代亲,父亲乐呵呵当上了外公,对我小外甥女百依百顺。母亲总说年轻时父亲当兵,对我们三个女儿都没怎么抱过,现在才总算有机会给他好好表现了。
 


父亲接娃从幼儿园回家,路上总要带去坐坐“猴拉车“;到家了再陪孩子用小板凳当火车开,小朋友让外公唱歌,父亲就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小朋友说换一个,父亲就唱”打靶归来“,反正来来回回都是军歌。

有一次小朋友学着当老师,外公一个走神没注意,就被小朋友高声怒喝,”陈XX!你还不听讲!再不听我就把你拉到小四班去!“从此,”小四班“就成了我们家祖传的梗,直到今天还被偶尔cue到和使用。

 

1997年,就在邓小平去世的同一天,腿摔后回老家休养的奶奶也走了。父亲和母亲与老家的亲戚一起送走了这位85岁的老人。奶奶出生在辛亥革命的第二年,小时候裹过脚,她历经半生苦难,年轻时带着孩子们讨生活,熬瞎了眼睛,直到到老年才跟着儿子媳妇们过上安稳日子。

 



98年我意外来到广州读研,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一直以来从未对我提过任何期望和要求的父亲,也默默选择了理解和接受。包括后来我工作、生活中的一些变故以及我坚持丁克的选择,父亲都一再包容,他从不追问为什么,给了我最大的信任和支持,并且告诉我,家永远都是我的后盾。

 
父亲不爱出门,2003年他和母亲第一次到广州深圳看我和二姐,他唯一主动提出想去的地方就是黄埔军校。


之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出过远门,2013年我们想组织全家去云南旅游,父亲都不肯参加,只给我们悄悄布置了任务说,要给妈妈买个镯子作为70岁礼物。
 



2014年6月28日,父亲悄无声息地走了,在一次日常的饭后例行散步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医生猜是心梗,亲友们也宽慰说,父亲走的快、没受罪,那也是他修到的福分。母亲为此懊悔不已,恨自己当时未能陪伴在侧,甚至都没有机会侍奉榻前尽心照顾。

数年后当母亲见证过更多晚景和离别,她终于接受了父亲的骤然离去。要生活、但也要有质量的生活,这也已成为我们家娘子军的共识。


 
一晃7年过去了,母亲现在在我们三姐妹间开始候鸟生活,可以随意切换于湖广之间。这两年我们遇到了疫情,去年是我们的家乡湖北,现在是我和二姐所在的广深。

母亲总说父亲现在是在九华山修行,我们三姐妹原曾计划今年暑假要么去九华山走走,要么一起回东北部队看看,我们的第二故乡,我现在终于搞明白是在辽宁大连瓦房店市复州城镇,大姐说那里有个永丰塔。

可惜疫情又来了,我们的计划只能继续后延,母亲说安全第一,等她80岁的时候(2024年),我们再去不迟。

 


这些年我很少梦到父亲,人们说,这是他老人家在那边过的安宁的表示。去年换车的时候,我曾经认真考虑过宝马,我甚至还选了我喜欢的蓝色。因为我记得当年我第一次买车时父亲在不经意间曾说,我以为你会买辆宝马。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对我竟有过这般期待,我很惭愧我当时没能做到。但等到有机会完成父亲这个愿望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
 
父亲,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实现您那个可能的愿望。因为这确实不是我想要的,但我相信,您还是会跟以前一样,理解并包容女儿的选择。

 

现在,我也已人到中年,也正在规划自己的人生后半场。我越来越发现我像母亲的急性子部分在慢慢减少,更多时候我开始学会了父亲的沉默和淡然。

这个夏天我休闲在家,广州明晃晃的日光和连日来的高温酷暑,让我恍惚觉得这很像小时候的暑假。那时父亲总会煮上一大锅绿豆汤给我们消暑,晚饭后我们会围坐在一起吃西瓜,夜里我们一家会和邻居们一起上天台,躺在竹床上乘凉。


 
父亲,一别7年,我们都很想你。

请放心,您家的娘子军团一切安好。也愿您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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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后,我们回到了曾经出发的地方


等广州疫情过去,我想完整再走一遍云道


祈 | 端午安康!这段水下中国舞,是这个节日最好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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