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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2000年

 南歌子鱼 2021-11-17

 

/2000年那个夏天的晚上/

17年过去了,27岁的夏河并不知道,这条曾被自己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路居然不到10公里。开车抵达时,烟灰缸里的两截烟头还未完全熄灭,烟雾弥漫,他有些看不清过去与未来。

这条路是通往姨妈家的,他曾经无数次踩在上面,他想他闭着眼都知道自己到哪里了。

而那一年,他刚满十岁。十岁的夏河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他似乎总在若有所思,然而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些纷乱复杂的如同蛛丝般的想法倾诉给谁。

同龄的小伙伴们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整天不是打打杀杀就是逃课出去玩。一开始,他们出去玩时,还会叫夏河一起,可夏河老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久之,也就被当成了透明人。

他呢,倒也无所谓,没人陪,他就左手跟右手玩。那时候,还很流行下五子棋,夏河便左手跟右手下,也足以让他消磨许多个课间时分。有时候,他倒宁愿课间休息可以更短一点,这样,一个人待着也不会显得太异类。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很羡慕那些成绩好的同学,顶着好学生的名头,他们无论干什么都会轻易被原谅;当然,他更羡慕那些明目张胆调皮捣蛋的同学,至少他们永远不愁没人一起玩,十岁不正好是撒野的年纪吗?

可他是夏——河——啊!从叫这个名字开始,他便什么都无法选择。

出生尤其如此。生他时,妈妈因为难产死了,爸爸悲痛欲绝,还把死因怪罪在他头上,的确,自打出生后,他都没见爸爸笑过。有时,爸爸喝醉了,甚至还会对他吼:你妈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干嘛?!刽子手!老子当初怎么没把你掐死?!

每每这时候,夏河的心总会滴血。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并竭力以各种难听的话来回敬这个视他为灾星的男人,像是在为自己的生存争取最后一点卑微的意义:又不是我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本事就把我弄死啊!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自打妈妈的卵细胞从万千精子中选中了这个最具生命力的精子开始,这一切,便由不得他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为此,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暑假。交试卷的那一刹那,夏河居然也跟小伙伴们一样高兴地叫起来。回到家,夏河便跟爸爸说了想去姨妈家过暑假的想法。爸爸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去什么去?!整天就想着玩!在家好好复习功课!夏河几乎要委屈的哭了:我把暑假作业都带过去!就待几天!

没料到自己会哭,可不知为什么,哭声竟越来越大,远远超出了他平时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晚上,夏河吃得很少,消瘦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到泪痕,一想到期待已久的计划要被泡汤了,夏河觉得人生毫无希望可言。他径直拿起小刀,将背面深深地划向手臂,直到出现一道道深深的红色印痕。

其实,家里不止夏河一个小孩,哥哥夏雨也放暑假了。可哥哥整天就知道疯玩,一天到晚不着家,还闯下不少祸,有时还让夏河帮着背锅,鉴于此,哥俩早就划清界限了。

尤其那一次,哥哥突发奇想去玩秋千,秋千倒是荡得很高,结果下来时却不小心磕破了头,鲜血直流。爸爸看到后,二话没说扇了夏河一巴掌:把全家人害死你才甘心吗?!夏河摸着火辣辣的脸使劲辩解着,可是无济于事。他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哥哥会说出真相,可是他没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帮夏河说过一句话。

就在哥哥摘下绷带安全出院的那一天,夏河终于下定决心在心里与他分道扬镳了。即使外人看来,兄弟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17年后同样如此。夏河刚刚替哥哥交了新房的首付,而那,只不过出于对年迈父亲的同情。

多年以后,哥哥早已变成了一个无耻之徒。而夏河仍然会回忆起那个夏天的夜晚,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就在那个晚上,爸爸刚骂了他,一转身却把沉睡中的他轻轻抱起放在摩托车后座上。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丝毫没有燥热的感觉。其实,夏河早醒了,但他仍然固执地闭着双眼,听凭爸爸的安排,他想,哪怕把他丢在大马路上,他也甘愿。

事实上,爸爸并没有抛弃他,他还坐在车上。等到下一个拐弯处时,夏河终于想起来这就是去往姨妈家的路。看来,爸爸也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夏河在心里高兴地嘀咕着,然后继续放心地沉入睡眠中。这一次,他做了个梦,梦到妈妈了。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到那个自称他妈妈的人向他伸开双臂,他也像普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沉醉在妈妈那温暖而香甜的怀抱中...可是,他仍然紧闭着双眼,仿佛一醒来就什么也抓不到,他太害怕失去了,可是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失去。

本来装睡来着,可渐渐地,他倒真的睡着了,他梦到自己躺在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旁边还有妈妈...尽管从来没见过她,但他还是凭借着家里残存着为数不多的照片拼凑出了妈妈的样子。那张脸,他想他怎么也忘不了。

第二天,他醒了,环顾四周才发现,此刻他正躺着姨妈家的床上。

/火车开往2000年/

 原来真到姨妈家了,他有些兴奋过度,早早地就爬起来了。

一直以来,别人都说姨妈跟妈妈长得很像,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她们相隔十岁,生日在同一天。可以想见,就在姨妈长到跟他一样十岁时,他亲爱的妈妈刚刚呱呱坠地。姨妈看起来比照片上的妈妈苍老许多,可眉眼间仍能看到妈妈的影子。

他四处寻找姨妈,远远地看见她在池塘边洗衣服,他有些头晕目眩,想大声喊出来,可任凭他怎么使劲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他几乎狂奔而去。

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姨妈洗衣服,就像梦里他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样,妈妈在洗衣服,而他就在一旁玩耍。碧绿澄澈的水面,像一块通体晶莹的碧玉,此时,树林的倒影清晰可见,蓝天与碧水交相辉映,他们仿佛置身于绿的海洋,绿的王国。

那是幸福的绿色。他又一次闭上眼,既希望这是梦,又希望这一切并不只是梦。有好几次,他嗫嚅着,几乎要喊出“妈妈”了。可是,这样的想法刚从脑海里闪过,他便把它彻底掐灭在萌芽中,从喉咙里好不容易逃生的那两个字又被他硬生生给吞回去了。

姨妈看他这么出神,误以为他要帮忙。夏河脸刷的红了,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是想妈妈了。然而,还是拗不过姨妈,他最终答应跟她学习刷鞋。那是第一次有人教他怎么刷鞋,尽管他已经十岁了。

但他实在没什么天赋,怎么都学不会。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姨妈终于还是投降了。回去的路上,他自告奋勇帮姨妈拿衣服,他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却假装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路上,姨妈告诉他,他们要抄近路回家,过了这片地后还要穿过一道火车铁轨。他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了土豆苗,彼时,远方的火车正在拉响警报...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火车,耳边至今能响起那剧烈的轰鸣。他记得那时候,火车距离他才不到0.1M,而自己仿佛失聪了一样,连姨妈喊他都没听见。火车没来时,他本想数数它到底有多少节车厢,可当它真的到来时,他居然忘了这茬。他怔怔的,任凭绿皮火车在他耳边刮过一阵阵令人无法抵御的飓风,那风几乎能把他吹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使得自己又重新站起来。

虽然以前他想过死,也知道不少诗人选择以这样一种壮烈的方式去死亡,然而,那一刻,他不想死,因为一分钟之前他还是那个被母爱包围着的幸福的孩子。

多年以后,他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想如果自己当时一不小心出了神,稍微放弃一下挣扎,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他了,更不会成为一个还能爱的人。

姨妈家孩子很大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家中常年只有姨夫和她两人在家。夏河的到来,多少使家里添了几分活气。夏河亦很开心能陪同他们讲讲话,毕竟在家时,他几乎整天都是沉默的。家里没人听他说话,更别提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坐下了看电视了。这少有的幸福感,夏河只在姨妈家感受到过。

姨父是读书人,家里里里外外更是堆满了书。没事做的时候,夏河便贪婪地看书,他不奢求那些书能消除他脑子里的各种困惑,但起码能让他短暂地忘却所有烦恼,对,就像火车开过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夏河开始喜欢一个人跑去看火车,他兴高采烈地爬到高高的山头上远望火车开过。“一节,两节,三节.......”远距离眺望火车时,他终于有机会好好数一数了。印象中,他数过最长的火车是63节,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它们急速驶过,驶进残阳里,驶进落日里,直到夜幕降临。

那时候还都是绿皮火车,跟现在的高铁相比,简直慢太多,它们缓慢地爬过来时,活像一条绿色的毛毛虫。夏河想起1998年那个夏天,那一年也真是奇怪,所有树上都爬满了毛毛虫,红的、绿的,白的...村民们并不知道那是暴风雨来临的先兆,只是再也不上山了。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某个暴雨骤降的晚上,洪水如期而至。

八岁的夏河心里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清楚,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了好几天。第二天,夏河才从睡梦中醒来,便听得门外有人嚎啕大哭。一打听才知道,同村一个孩子被洪水冲走了。听到他名字的那一瞬间,夏河的心“咯噔”一下,那是他的同班同学,就坐在他左上角。那是夏河第一次面对死亡。

这以后好几天,夏河都吃不下饭。作为一个幸存者,他觉得自己还是做错了,也许他应该把这种异象告诉别人的,这样的话也许就能避免这场灾祸了,尽管他也不确定是否会有人听他的。一个又一个晚上,他脑海中总是反复闪现那个死去孩子的模样,他似乎在埋怨他,他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

那场雨下了很多天,湿漉漉的村庄被一场又一场骤雨包围,令人措手不及又仿佛无穷无尽似的。家里的新鲜蔬菜早就吃完了,可孩子们却照旧玩他们的,大家把古老的木船搬了过来,想借此体验一下坐船的感觉,而夏河却死都不愿意坐上去,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死去的孩子尽可能地张开手臂在水中拼命地挣扎,口中喊着“救命!救命!救命!”。

一个月后,雨终于停了。天放晴了,夏河的生日也到了,他终于又长大了一岁,他觉得自己离死亡仿佛越来越远了,与死亡一同远去的,还有那个同龄小伙伴熟悉的脸。

可是没想到,多年以后,死亡还是来了。就在去年,姨妈去世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幸福的人也离他远去了。

姨妈去世的消息还是爸爸告诉他的,那时离她下葬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他怪爸爸没有提早告诉他,更怪自己没法见她最后一面。什么都晚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他还记得去年见到姨妈的场景,那时舅舅刚刚去世,她的头发一夕之间全白了,可是他没想到那时她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她瞒着所有人。

可他什么都记得,他还记得小时候通往姨妈家的那条路,因为被爸爸送去过几次,所以他自信能凭着印象找过去,可是他高估了自己,那条路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身上身无分文,更别说坐车和买水了,他眼巴巴看着一趟又一趟公交绝尘而去,却只能让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

他还记得那条路上有一道石拱门,石拱门上有绿皮火车疾驰而过......

<猜火车剧照>

那条路他曾经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如今开车过去,却才花了不到半小时。他准备再去看一眼姨妈,即使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关切地看着他了。他温柔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友,希望她永远不会被死亡骚扰。

感受到幸福是一种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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