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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彭乱点系列之欧阳江河《玻璃工厂》

 亚热带文学 2021-11-18

玻璃工厂

欧阳江河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像鸟在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乎不存在。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处,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在同一个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老彭乱点:

从中国古典诗歌到现代汉语中的朦胧诗和后朦胧诗,诗歌的情感和意义长期稳定地依赖于写作事物意象化的手段,由此建立起了宏大而华丽的精神叙事结构体系。然而,社会现代化带来的平民平等意识、市民消费意识和公民个体意识逐渐让诗歌读者认识到这种精神叙事结构体系的乌托邦色彩,并且很快让一部分诗人果断地放弃和否定了诗歌意象与现实世界的对应关系。一些诗人把目光对准了日常生活和日常事物,希望从这种日常叙事之中发掘出诗性和神性写作的元素,另外一些诗人则表现出强烈的犬儒色彩,拒绝承认日常生活和日常事物叙事通往任何终极价值之路的可能性。

甫一面世,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就引起了当时一大群朦胧诗人的关注,更是引发了那个时期诗歌评论圈子内轰动效应。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艺思潮热衷于理论架构和形而上的追求,当然把这首诗视为新诗写作的哲学试验成果。《玻璃工厂》共五节,组合在一起就像一组车间相连的语言工厂,这是一个整体的隐喻,核心意象“玻璃”隐喻的是现代社会工业化和城市化时代的精神危机。农业时代自然界事物意象化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基础是“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观,农耕社会长期停滞的历史状态给自然界事物染上了永恒的光彩,主体的人对自然界的观照让生命个体获得了永恒的镜像,必然相信自然界事物背后隐藏着世界的秩序和终极价值。现代社会工业化和城市化不仅在人与人之间制造了巨大的疏离感,也在人与自然之间制造了不可弥合的断裂。主体的人在追求和满足更多物质消费欲望的过程之中,自身的物质欲望对象化造成了人的精神自我遮蔽。“玻璃”是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和日常事物的象征,它给主体的人创造了巨大的视觉空间,有可能产生人的主体精神活动,但它本身不具有独立的存在价值,它只提供精神活动的工具价值。从普遍的生活经验角度而论,现代社会的人与所有外部世界的事物之间都隔离着一层玻璃,这就意味着人类自身生活经验的扩展不断侵袭和吞噬自然界事物的边界,过度技术化和工具化消除了自然界事物的自然属性。在这种历史语境之中,现代社会的人再也不能确信自身生命与外部世界那种值得信赖的天然盟友的关系。人类成功登月摧毁了诗性和神性写作的现实基础,带着科学实践经验的人与月亮之间就是玻璃效应,人的视觉活动与其说是生活经验的源泉,毋宁说是人符号化的生活经验。

《玻璃工厂》第一节是这样呈现的: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从脸到脸,隔开是看不见的。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就像鸟在纯光中坚持了阴影。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一种精神。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乎不存在。” 

诗歌的基本句式是判断句,七个判断句以叙事的方式全面地阐释了核心意象“玻璃”的内涵。准确地说,玻璃已经不是传统诗歌和朦胧诗中的意象,开头两句,它以日常生活经验表现玻璃的物质属性,接着,话锋一转,连续使用几个隐喻,从语言学的角度阐释了玻璃的符号意义。在语言学的阐释之中,玻璃失去了传统的隐喻和象征功能,它自动剔除了人的社会生活经验和文化意义,仅仅保留了语言层面的材料价值。玻璃就是语言,玻璃的语言学释义仅仅是确认了语言的物理品质。

在发挥语言学的阐释功能方面,第二节更是变本加厉,采用了八个判断句:

工厂附近是大海。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凝固,寒冷,易碎,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处,而一只孤鸟的影子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裂缝是看不见的。

本节一开头就是一个隐喻,把玻璃的物质属性继续朝着语言学的方向转换。第一节中的“看见”已经延伸到了“透明”,“玻璃”变成了“语言”,人的主体性无法在外部物质世界建构,人的主体性仅仅是“言说”。八个判断句企图在人与外部世界演绎出一种真实的联系,但最终能够确认的只是语言的物质属性。

第三节两个判断句,诗歌终于有了主体的出场,但是,这种出场却是一种认识论的尝试: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就是两种精神相遇,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浅显,清晰,拒绝流动。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在第三节,人的主体性完整地呈现了。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人的肉身存在放在首要的位置,看见和言说就是人的肉身存在自我强化的表现。看见是直接的肉身体验,言说是间接的肉身体验,语言的输入和输出似乎涉及到人对时间的认识,人的主体性就是语言的符号表征。   

第四节八个判断句,尝试着对玻璃工厂进行语言学的总结:“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语言和时间透明,付出高代价。”

语言具有穿越空间和时间的能力,仿佛具有永恒的价值,然而,人不能通过语言实现认识论的飞跃。语言是物态的,语言生成的过程是人自身无法观照的,语言作为介质物与日常生活之物完全是异化的。

第五节七个判断句,总结了玻璃、认识和语言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同一个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石头粉碎,玻璃诞生。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并且最美丽也最容易破碎。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事物的眼泪。 ”

玻璃工厂的秘密就是语言学的秘密,人的认知以求真为目的,语言作为人的认知手段在抵达真实的路径上产生了更多的遮蔽。《玻璃工厂》的诗学研究就是从语言学的角度“去蔽”,让诗人和评论家们看清诗歌隐喻的真相。

朦胧诗是诗歌艺术的防伪标记,一度发挥着区分诗与非诗的功能,后朦胧诗由于过度强调现代汉语诗歌的品质,错误地把诗歌意象化作为一种抵达精神彼岸的渡船,不要说大乘,连小乘也免了。在后朦胧诗狂欢的时代,欧阳江河《玻璃工厂》几乎穷尽了诗歌意象化的技巧,然而,它的目的不是登上后朦胧诗的巅峰,而是无情地揭露诗歌意象化的失败。《玻璃工厂》就像是一场虚拟的视觉狂欢活动,弘扬的诗人的主体性让诗人痴迷于意象世界的玄妙和神秘,欧阳江河以冰冷的技术手段释放了语言的阐释学威力,揭穿了语言的遮蔽性带来的欺骗性,把人的知觉经验还原为符号学的系统建构,确认了语言的物理价值。第一节从语言学的角度阐释了“看见”的有效性和有限性,玻璃的物质属性衍生出了语言的物质属性,玻璃提供的视觉经验如同语言提供的形而上学的体验。第二节从语言学的角度阐释了语言的介质属性,语言给人提供生活经验,同时,语言又阻断了人进入现实的道路。从第三节到第五节,作者从认识论的角度阐释传统诗学,却依旧只能采用传统诗学的隐喻和象征手段,把语言的能指游戏发挥得淋漓尽致,消解了语言的生活经验和文化意义,取消了语言指向彼岸的能力。从此以后,大量的后朦胧诗人离开了意象化的诗歌创作,把新诗的创作变成一种语言学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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