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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二十世纪末的混乱”——观巴尔蒂斯『镜子里的猫III』

 xiaojun6768 2021-11-18

导读:这个周末两天,中国油画院陈列馆展出巴尔蒂斯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镜子里的猫III》,并内部观摩研讨。正巧今日我去世纪坛看了埃及法尤姆肖像画,嘉德艺术中心地下的泰康收藏等几个附近的展览,傍晚赶回油画院陈列馆再看这幅作品时,这种没有时空秩序的比较反而状形出心中对艺术的标准和要求。但相比总结而侃侃而谈,我想「目瞪」和「口呆」,并拿起画笔津津有味地全心投入工作,是对这次难得的观摩最好的回应。

正巧翻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由刘焰翻译的《巴尔蒂斯对话录》,在全书中摘选出十几段贡斯坦蒂尼和巴尔蒂斯的对话,供朋友们观画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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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斯坦蒂尼:“巴尔蒂斯,您为什么没有去北京出席您在中国美术馆的画展?”

巴尔蒂斯:我很想去,但我不愿意放下手上的工作。我让春美和伊万·德·拉菲桑代我前往,伊万十分了解我的绘画。在开幕式上,春美读了我写给中国艺术家的信。

贡斯坦蒂尼:您在信中写了什么?

巴蒂尔斯:我试图创造一种绘画,借它传达我眼中事物的实质和真实之美。今天的画家用绘画彰显个性,反而忽视了艺术最重要的普遍性。现在的西方艺术陷入一片混乱,我希望我的中国朋友不要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此外,我恳求他们善意地看待我的请求,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努力走出20世纪末的混乱。

图片中国油画院陈列馆中观众观摩巴尔蒂斯「镜子里的猫III」

巴尔蒂斯:塞尚还说过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我的目的,是面对自然画出像普桑那样的作品。”他真正认识到万物有灵,作品通过形式呼应自然,贴近自然,与自然交流。这就是塞尚的理解,是他在说出“我的目的,是面对自然画出像普桑那样的作品”这句话时试图表达的。这种节奏、呼应,也是我的追求…我想,它是所有伟大画家的追求。

德拉克洛瓦同样如此。他的日记对青年画家非常有教育意义。不可思议的是,石涛遵循同样的法则。他是中国明代的王室后裔,以“苦瓜和尚”自居。他写过一部非常精彩的画论,留下了许多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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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洛桑美术馆为巴尔蒂斯举办个展,他参加开幕式并抱怨墙面的白色太刺眼,影响观看)

……

贡斯坦蒂尼:但是有《镜子里的猫III》,它是展览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

巴尔蒂斯:为了完成这幅作品,我投入了极大的精力。油画送去展览的时候还没有干。我私人医生的女儿安娜是画中小女孩的模特,她也从罗西涅尔过来看展览。可惜没有《镜子里的猫I》和《镜子里的猫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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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斯坦蒂尼:贝尔纳一亨利·列维(Bernard-Henri Lévy)也写过一本关于皮耶罗·德拉·弗朗杰斯卡的书。他认为某些现代画家从这位圣·塞波尔科地区画家作品的立体几何学中汲取了灵感,比如蒙德里安。

巴尔蒂斯:我实在看不出来蒙德里安和皮耶罗·德拉·弗朗杰斯卡有什么关系。现在,所有的人都把自己当成是艺术史专家。不断强调皮耶罗·德拉·弗朗杰斯卡的重要性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理念的社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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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报纸上还说培根和您一样,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

巴:我讨厌“艺术家”这个词。当阿道克船长(丁丁历险记中的人物)侮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说:“艺术家!”毕加索也很讨厌这个词,他曾经说过“我不是艺术家,我是画家。”我也会这么说。我是一位画家,再好一点,一位匠人,一位用画笔和颜料等绘画工具工作的人。

贡:培根说把自己当艺术家是某种虚荣。

巴:我完全赞同。

贡:巴尔蒂斯,费里尼被告知将由您为他画肖像,他还说这个消息是法国文化部部长雅克·朗(JadkLang)告诉他的。他说很高兴能由像您这样的大师为他画肖像。

巴:请您不要称我为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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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培根说,如果人们可以用词汇描述一幅绘画,那还有什么作画的必要?

巴:有道理。语言无法描述一幅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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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好几年前就关闭了。他现在在纽约工作。

画廊叫“方形尖碑”,离圣三一山的方形尖碑不到一百米,紧挨着美迪奇宫。五六十年代,画廊展出过美国现代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和波普艺术家的作品,例如劳申博格(Rauschenberg)。他是第一个在罗马展出劳申博格作品的人。他

的客户包括泰纳莎·威廉姆斯(Tennessee Williams)和约翰·休斯顿(John Huston)。

巴:我对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和波普艺术从来都没有兴趣。对我而言,表现主义否定了绘画的所有价值。而波普艺术,我根本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贡:您不喜欢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巴:不喜欢。我只觉得他对金钱特别感兴趣。

贡:您如何看待美国现代绘画?

巴:我再说一次,我不了解美国现代绘画。

贡:霍普(Hopper)很受人尊敬。

巴:我对他没有兴趣。18、19世纪的美国绘画中有非常杰出的作品,艺术和文学都是如此。我的好朋友皮埃尔·莱利斯翻译的麦尔维尔(H.Melville)的作品就十分优秀。

贡:您这次在罗马停留的时间十分短暂,您最想见哪些老朋友?

巴:我最想见费里尼、克莱里齐和蒂海利,我也想去蒙特卡尔维洛。重回美迪奇宫,重见这片美丽的风景,难免有些感伤。可是,我不能去蒙特卡尔维洛,也不能去其他任何地方。我要回罗西涅尔。我应该重新开始工作。这三年来我主要在画两幅作品,《镜子里的猫II》和《镜子里的猫III》。《镜子里的猫II》耗费了我很多精力。

好几次,由于健康原因,我不得不停下画笔。是这次在美迪奇宫的展览给了我完成这幅作品的动力。《镜子里的猫III》还没有完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画完它。

贡:对不起,我发现您烟不离手,一支接一支。我一直以为您不抽烟,或者戒烟了。

巴:我戒过一段时间,大约两三年吧。有一次,玛丽一约瑟·德·萨瓦皇后(Marie-José de Savoie)和我的老朋友卡特琳娜·德·克鲁伊(Catherine de Crouy)到大木屋来看我。皇

后八十六岁了,抽烟喝酒,谈笑风生,对文艺界的所有动态了如指掌。她把能找到的酒都喝了个精光,春美不停地站起来帮她点烟。我看她这样抽烟喝酒,就想:“如果她八十六岁还能抽烟,而且身体健康思路清晰,我为什么就不能抽烟?”因

此,我又开始抽烟,酒也比平常喝得多了。

贡:您什么时候开始用手杖?

巴:大约一年前我摔断了股骨以后。这是萨鲁旦·阿贾汗王子(Sadruddin Aga Khan)的手杖。您看,它是蛇形的。我希望它可以驱邪降福。

贡:完成《镜子里的猫III》之后,您打算创作什么样的作品?

巴:现在谈论以后的作品还为时过早。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会把所剩的精力全部投入到绘画中去。

贡:去年5月,您来罗马出席在那沃娜广场上举行的个人素描展,展览由保罗·贝达里达策划。当时您提到正在创作一幅大幅作品,您不愿意透露作品的主题,说是一个“秘密”。您现在可以透露这个秘密了吗?

巴:就是《镜子里的猫III》。现在,我希望可以尽快完成这幅作品。当我面对画架,试图完成一幅作品的时候,总是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我仿佛忘记了绘画的技巧和已经完成的部分,一切都必须从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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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斯坦蒂尼:巴尔蒂斯,让·克莱尔写过多篇关于您的文章。1983一1984年,他在蓬皮杜文化中心筹办您的大型作品回顾展,画册收录了好几篇他写的关于您和您的作品的文章。在一篇题为《爱神的化身》的文章中,他谈到您笔下那些全裸或半裸的女孩或少女,比如《镜子里的猫》和《美好的日子》中的少女。他说,镜子是维纳斯的象征,同样意味着虚空或占卜,镜子将姣好的容颜转变为转瞬即逝的焦虑。您如何看待他的观点?

巴尔蒂斯:在中国哲学中,镜子象征着道。

贡斯坦蒂尼:拉康认为镜子是精神分析的道具,马松也持同样的看法。博尔赫斯痛恨镜子,原因之一是他害怕镜子里的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巴尔蒂斯:关于镜子有许许多多理论。我不觉得它象征虚空。从我学画画开始,我就用镜子来避免视觉中的盲点。当我们过度胶着于再现物体时,从反面观察事物就变得十分必要。

贡斯坦蒂尼:让·克莱尔还谈到《梦》、《梦II》、《三姐妹》、《金色的果实》这几幅作品,他认为您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与超现实主义毫无瓜葛。

巴尔蒂斯:的确毫无联系。不是只有超现实主义画家才会表现少女或做梦的少女。乔托早就画过。人们谈论我作品中的情色,很少有人会考虑到我只是尊重造型,只是出于形式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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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按照苏里尼的说法,你们的罗马夏夜并没有在两点结束,而是早上六点。

巴:这有些夸张。别以为我在罗马彻夜不眠,夜夜笙歌。总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处理。除去修复梅迪奇宫、恢复壁画、画素描和油画,我还要照顾寄宿生,并策划所有的展览。对寄宿生而言,除开原有的课程,我又另加了电影、艺术史和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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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贡:1946年的巴黎是什么样子?

巴:重回巴黎令我感到震惊。

贡:为什么?

巴:巴黎变得面目全非,30年代的气息荡然无存。以前,我们相约在蒙巴那斯或圣·日尔曼·德普莱区的咖啡馆,谈天说地,交换观点看法。战后,偏激的情绪席卷了巴黎,一切都扭曲变形,僵化荒谬。纳粹撤离后,巴黎仍陷在恐怖气氛中,暴力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不假思索地加人C党,当时有人称其为“知识分子政党”。所有的人都模仿毕加索。

贡:那么您呢?

巴:我继续自己的道路。我更愿意模仿皮耶罗·德拉·弗朗杰斯卡、马索里诺·德·帕尼卡勒、马萨乔和西蒙内·马蒂尼,而不是毕加索。因为我不愿意模仿毕加索,不愿意追随毕加索主义的潮流,甚至有人指控我是法西斯画家。我记得当时经常和贾柯梅蒂约在圣·日尔曼·德普莱区见面,周围的

环境变得陌生,而我们却或多或少地保持了自我。我们沿街散步,看橱窗里展出的绘画。谁都不说话,我们或许都有过这样的疑惑,也许依照自然作画是一个错误,可看到陈列的作品,我们又有了自信。像柯罗、库尔贝、雷诺阿那样作画的画家都到哪里去了?再也没有这样的画家了。无论如何,贾柯梅蒂和我仍试着像他们一样创作。

贡:您和毕加索还是朋友吗?

巴:当然,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我们都喜欢库尔贝。尽管毕加索早年受蒙克(Munch)的影响,但他的父亲教给他的是古典主义的抒情画风。毕加索最好的时期是20年代古典主义时期,我一直不是很喜欢他的粉红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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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贡:让·热奈(Jean Genet)对贾柯梅蒂的理解是否比萨特更深入?热奈对贾柯梅蒂的访谈录《阿尔贝多·贾柯梅蒂的工作室》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

巴:为什么有意思?

贡:贾柯梅蒂告诉热奈,车祸手术后,当他得知自己将会终生跛足的时候,他很高兴。

巴:听上去很奇怪,但他真的为跛足而高兴。

贡:有一天,热奈和萨特一起吃中饭,他说他有一个感受一直想告诉贾柯梅蒂,他最终还是说了:当贾柯梅蒂用青铜做雕塑的时候,最终凸显的不是雕塑作品,而是青铜。萨特回答道:“你的话会让贾柯梅蒂很高兴。他的梦想就是完全消失在作品之后。对他来说,如果青铜可以自己造型就更妙了。”

巴:我同意萨特的这个观点:艺术家应该完全消失在作品之后。重要的是作品,而不是艺术家。塞尚说过类似的话:“画家在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同时,可以保证私生活不受到关注。画家应该留在阴影中。”以前,闻名世界的艺术作品都出自无

名氏之手。

……

巴:我不想再重复,真正的艺术不是暂时的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

巴:……我现在最好去画《镜子里的猫III》,尽管我喜欢在晨光中作画。我喜欢静止稳定的光线,可惜这样的时间转瞬即逝。清晨,人们还在睡梦中,绝对的寂静笼罩着罗西涅尔,如梦如幻,如入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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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贡:还有什么别的艺术家像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观察和描绘大自然?

巴:早期的意大利画家,尤其是锡耶那地区的画家,例如都乔·德·朴南塞纳(Duccio di Buoninsegen)和西蒙内·马蒂尼(Simone Martini),他们就是用这种视点观察并绘画。在西方,这种观察和描绘大自然的方式从文艺复兴开始渐渐消失。文艺复兴期间,焦点透视的技巧得到完善并被大量使用,艺术再现过程中,贴近现实的艺术观念占据了主导地位。由于东方没有经历文艺复兴的冲击,当代东方艺术与中世纪艺术和自然之间没有出现断层。我和我的老师们,其中包括库尔贝,我们忠于以原始的视点观察自然。在西方艺术家中,库尔贝是非常独特的一位,他、锡耶那地区的画家和布鲁格尔

(Breughel),暗合了伟大的中国风景画的传统。在绘画中,他追求的不是再现事物,而是形神合一。

贡:您似乎更欣赏东方艺术。

巴:我不欣赏现代的西方艺术,但这并不意味我也不欣赏过去的西方艺术。我并不希望人们把我当成一个中国或日本的画家。我仍旧是一个西方画家。我是一个西方画家,由于机缘巧合,在观察自然的时候,与传统和当代的中国画家视点相

同。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对东方艺术,或者说日本艺术的定义非常贴切:符号帝国。他们的表达方式准确、具体,是一种与抽象艺术完全不同的交流方式。从某种角度而言,所有的创作都包含抽象化的过程,时下的抽象艺术变成了

一种单纯的美学行为,失去了深层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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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在绘画中,您为什么更喜欢表现少女而不是成熟的女人?

巴:小姑娘或少女的形体比成熟女人的形体更吸引我,她们更纯洁无瑕。

贡:杰阿柯莫·曼祖(Giacomo Manzu)说女人的形体从十五岁开始变形,摄影家大卫·汉密尔顿(David Hamilton)甚至说这个过程从十一二岁就开始了。

巴:他们说得有道理。

贡:您为什么喜欢表现熟睡或半梦半醒时的小女孩和少女?

巴:理由很简单,静止的人物形体更便于观察。

贡:这里没有情色的原因吗?一个小姑娘或少女,她从睡梦中惊醒起来穿衣,这个场景比一个清醒的、穿戴整齐的少女更吸引人。

巴:情色是非常微妙的东西。我不像乔治·巴塔耶那么有研究,但是我觉得情色与性毫无关系,与色情更是天差地别。我的绘画中的情色存在于欣赏者的眼中、思维中和想象中。圣保罗说过:猥亵的是观看者的目光。

贡:您是说欣赏者在您的绘画中投注了个人的幻想?

巴:也许是的。我并没有刻意描绘让人浮想联翩的场面,我画的是真实的人物,我只是更欣赏她们天真无瑕的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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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展出的巴尔蒂斯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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