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士禛的极力劝阻,本打算即刻北上的陈维崧在江南又停绊了数年。 在王士禛的描述中,易代后的北京城人情错综,权力倾轧,绝不适合江南文人生存。陈维崧闻言不免对京城起了畏意,遂至踟蹰——但即使如此,他也仍未再返回如皋冒襄家长住,而是转赴扬州一带奔走,借着文名赚些润笔,以资亳村妻女需用。 储氏子女缘薄,虽早时亦有孕诞,产下过三女一子,却因族祸频仍,第二胎惊吓小产后落下了不足之症,以致此后的孩子均未成活——及至陈维崧自水绘园归来,夫妻二人都已年将不惑,她膝下长大成人的最终只有一个长女。 “当时两小,乐卫人夸门第好。零落而今,累汝荆钗伴藁砧”。一位通文墨,解琴棋的高第女子二十年来苦守空闺,日夕劳作,为夫家抵挡乡里豪强欺凌之余,还要独自接连面对丧子丧女之痛,就中艰难,实不堪细想。 数年后,陈维崧与储氏为长女议定亲事,许给了宜兴词派名家万树的侄子万峰。从门第上论,万家上推数代不曾出过一个像样的功名,配陈家该算高攀了,但以陈维崧当今的潦倒沦落,能得万家婿也已是不坏的选择。 爱女既嫁,次年除夕夜,陈家便只剩了夫妇二人。储氏虽已极力操持,少了一人的家中仍不免更见凄凉。 陈维崧素来善感,每值佳节都极易触动情肠,不几日到了立春,他思及又是一年劳苦无得,心下凄然,下笔填了一阕《满江红》: “父念儿耶,珠泪迸、溪流同涨。屈指算、四时作客,三秋抱恙。山左未寻周栎下,广陵且觅王贻上。乍榴花、时节载愁还,堪谁饷。 弱女嫁,罗衣漾。诸弟隔,羁鸿唱。又匆匆去买,高邮雪酿。寒夜才归阳羡棹,灯前拟试金焦杖。向泉台、泣数一年间,飘零状。” 当头一句便是至痛之语。全词晓畅明白,未刻意作哀音,然短短数十字间,一年行计已如狮子滚球,交加纸上。扬州高邮自元代来便是产酒重邑,陈维崧昔在水绘园时,归家途中便每要绕道去高邮买酒:“败荷衰柳,且买高邮红玉酒。群盗如毛,月黑邻船响箭刀”——昔时纵盗贼四伏,惊险万状,他也不改此好,今年嫁女后生意凄凉,显然他又专程绕道去买酒了。 “向泉台、泣数一年间,飘零状”。他借着醉酒,任性地在父母灵前大哭了一回,但醒来后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陈维崧后来零星又去过几次如皋,与徐紫云相见,也自然复有悲喜。他有一阕伤别离的《水调》甚是动人: “真作如此别,直是可怜虫。鸳裯麝薰正暖,别思已匆匆。昨夜金尊檀板,今夜晓风残月,踪迹太飘蓬。莫以衫痕碧,偷揾脸波红。 分手处,秋雨底,雁声中。回躯揽持,重抱宵箭怅将终。安得当归药缺,更使大刀环折,萍梗共西东。絮语未及已,帆势破晴空。” 通篇缠绵不舍,曰别曰归固不待言,但看到如神龙腾起的尾句以五字将前事一抹而空,方叹服其势大力沉。不过,词虽这样写,陈维崧本人却并不能如此决绝——从“安得当归药缺,更使大刀环折,萍梗共西东”句约略看得出,在重聚的期盼之外,他竟更生出了将徐紫云带走的念头。 在陈维崧得到友人资助,再一次鼓起勇气打算上京谋个官职时,这个念头付诸了实践——或是徐郎一意追随,也或是陈生百般难舍,康熙七年,四十四岁的陈维崧没有禀告冒襄而私自将徐紫云带离了水绘园,二人一路并辔同游,千里北上,再未回归。 从一些诗作大致看得出,陈维崧带徐紫云走,除因所谓的“相从甚洽”外,更多是以徐郎性情直率,在水绘园戏班一众伶人中已不能见容之故。十余年过去,徐紫云年齿稍加,雌相渐泯,在冒家也就日益失去了恃宠而恣的资本,在这样拜高踩低的所在,失去上位者的关注便是彻底失去了立足之处——是以此番私奔,实则是陈维崧救苦而不得已之举。 思及冒襄待他甚诚,陈维崧为此极感愧疚。二人行至山东时遇到了冒襄之子冒青若,他赧然特地修书一封托他带回为自己请罪,上京之后又是第一时间恳请龚鼎孳写信代为说情。 龚鼎孳极会说话,致书谓冒襄言:“弟以老盟翁一片深情,生平怜他人过于自怜,怜其年又当过于怜云郎,定无后督意也。”连消带打,将冒襄架得甚高,彼也自不能再追究——当然,从冒襄后来所作““陈生奇文乱典坟,陈生痴情痴若云。曲间知己无如我,不遣云郎竟与君”来看,他也确实没有打算再追究此事了。 龚鼎孳住在宣南,陈维崧此来投归为求方便,便也寓居在了宣武门外的长椿寺中。南人北居,虽饮食气候多有不便,见闻往来却也别有新鲜。 寄居期间,他逛过五月初五前门的庙会,见识过六月初六上斜街外的洗象节,追随前辈们混迹过慈仁寺的书市,也跟着酒朋诗友领略了平乐园的戏剧——虽然此番真的拥有了足够的空间,但陈维崧并未沉溺于与徐紫云的共处,相反,他似乎更乐于放任两人自由。早已名满江南徐紫云在这次的京师之行中,也得以多与当地伶人交流,“南腔北播,菊部歌儿多摹其音,于是京邑剧风爲之一变”——顺势牵带起京中戏剧的渊源发展,倒是这回私奔的无心插柳之功了。 在这段时间里,陈维崧与朱彝尊”合刻一稿名《朱陈村词》,流传至禁中,蒙赐问,时以为荣”。 这部薄薄的册子虽然已失传,但隔世看来实在是极有分量的。它是清初词坛浙西、阳羡两派巨匠的第一次并峙交辉——虽然此时二人均在偃蹇落魄的境地,但究竟因着这回合辑,在高手如云的京中、甚至禁中第一次留下了自己的名号。 因居近帝都,陈维崧的诗歌视角也渐显高阔。在这一年,他见识了北京夏季自来的暴雨,也经历了山东大地震的余震。他写下《大水行》、《地震行》、《长安老屋行》等长诗,哀悯郁怒,却略有少陵乐天以诗存史之意——虽然这些诗在他而言并不算上佳之作,但这对于一向只执着于自家哀乐的陈维崧来说,堪谓又是一层成长。 在怜诸苍生的同时,他当然也没有停止自怜。在京中花销本高,陈维崧没有俸禄,随身银钱用完后,生计所依便无外龚鼎孳一人。镇日赏花文酒的生活看似极是潇洒,但这不过是他在殷勤等候龚氏或能为他说合到一份职位的无奈羁留。 这种带着乞怜与焦虑的期待,极损人心气。 八月初八之夜,他自书家纪伯紫处归来后心情萧瑟,填了一阕《念奴娇》: “挥杯一笑,恰举头又见,昨宵明月。如此清光兼老伴,遗恨真无毫发。莲子轻抛,蘋婆细劈,慢取橙齑切。风前倚幌,满城晓角初歇。 可惜万事蹉跎,半生偪侧,难得胸怀豁。谁把银河阶下泻,快作西山积雪。感极关河,愁深砧杵,一寸心俱折。为浑脱舞,乃公直是奇绝。” 开篇破口直歌,而后情致渐转渐细。缓述筵食,实是隐写闲谈——抛莲子,切苹果,分橙鲙都是慢条斯理的活计,手上忙着这些事体时,口中自然便最宜说述平生了。词境方入慢拍,上结风幌忽而一闪,须臾至曲终人散。晓角初歇,画面瞬间回归至作者一人。 下片扶醉归来,仰看星辰侧看山,便大可纵横今古。陈维崧把收束交给了一段醉中的快舞。他尾二拍用了张元干“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的意思,但为有上片一段暖香,下起一回清醒,这舞倒是劲健得醇厚而有回力了。 想起他年少时“肠肥脑满,著高屐于市上,作谢镇西鸜鹆舞”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这中年酒宴散后独自带醉的一舞的“奇绝”实在引人心酸。 陈维崧这番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来到北京的,但最终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意。虽然龚鼎孳尽力周旋打点,却终未能为这个年少成名的江南才子找到一份像样的职缺。日子忽忽过去,作为折中,龚鼎孳只得致信中州学使史逸裘,乞来了一份幕僚阅文的差事。 我们可以感觉到陈维崧本心并不愿意,毕竟在后来的诗书信件里,他都很少提到这份营生。 与朱彝尊不同,他自来是心高气傲的,从前虽售文谋生亦属不易,但毕竟文人间的体面还在,尚能维持起一种平等的错觉,似这般直接仰人鼻息,却是最后一层遮羞布都被人扯掉了。 然而,毕竟长者好意,兼之家乡祸乱未平,也无处可归,他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去了。走之前陈维崧赠了龚鼎孳三首《沁园春》,语意中依旧满怀感激。此组词颇见陈维崧学辛手段,也多为各清词选本所青睐。能以韵语为文而不拘于韵,率直潇洒,我们择一首观之,便自知不虚。 “归去来兮!竟别公归,轻帆早张。看秋方欲雨,诗争人瘦;天其未老,身与名藏。禅榻吹箫,妓堂说剑,也算男儿意气扬。真愁绝,却心忧似月,鬓秃成霜。 新词填罢苍凉,更暂缓临歧入醉乡。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此去荆溪,旧名罨画,拟绕萧斋种白杨。从今后,莫逢人许我,宋艳班香。” 这路词原已不必以技法相绳,只因它的好处原不自玩味中取,而全出乎吸卷的动势——换言之,它的能力在于将读者作者化,这种作品实则是反理性,也反批判的。 从词作中,我们不难看到他的自高与自弃,向世与厌世,不舍与决绝——而所有后者,都是前者的掩映。“禅榻吹箫,妓堂说剑”,均是鸡同鸭讲、无人能会的大不合时宜,玩世不恭中是词人满满的自嘲。他说自己要回老家,算是给中州幕僚之行打了个掩护,“拟绕萧斋种白杨”,也算后世黄仲则“愁多思买白杨栽”的前身。 浮生之苦,已令人几欲弃世了,而从最后一句更可见,他宁可抛弃掉他那样看重的声名,也不想再担负这样的苦楚。 此去入幕,陈维崧主要的工作是帮学使审卷子。公务间隙,他还去了一回商丘探望入赘侯家的弟弟,顺便和旧友草草联咏,松快松快精神。 早年在水绘园时,陈维崧曾托人为徐紫云绘了一幅《九青小像》,许多文朋都曾凑热闹在卷上题诗,画也越补越长。每到一处,他都会带着这轴画卷,集邮一般请友人在上面续题——老朋友们当然也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恳托,其中也很不乏有人题了一次又一次的。 然而这年,当他请同乡好友董以宁再次为他题卷时,却遭到了拒绝。 病中的董以宁极诚挚也极峻切地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信中当先絮絮讲起的是他的两个儿子。董以宁说老大如何可爱,老二又如何可爱,自己很后悔耽于俗务而没早几年生孩子,以至现今百病缠身,实不知还能陪他们多久。言及此,董以宁随即语气转肃:“足下更长于仆五年,于少保公为冢孙,于处士公为冢子,生子事大。虽支离潦倒,不宜更有此无益之好。遂阁笔不复为足下题九青图。” 今日看来这种劝诫或许是迂腐的,但作为二十余年的朋友,董以宁却不可谓不懂他,此番也是难得地倾倒肝肠说了直话。他不客气地指出陈维崧对徐紫云图卷这种大张旗鼓的索题不过是“吾辈失意之人,支离潦倒之所托也”,实在不必坚持这许多年。此后,他更在陈维崧一直深以为憾又不愿明言的子嗣之忧上推了他一把。 写完这封信没有多久,董以宁就去世了。陈维崧“重趼狂奔,哭君百里”,而这封董以宁最后留给他的拒信也不免深深烙在了心上。 随之,他对徐紫云的一腔痴意,也渐渐挣脱了各种仪式感,回归了平常的相伴。 第二年,他在中州托人买了一名南京来的伶俐少女作妾,第三年,小妾便有了身孕。陈维崧将母子俩安置在了商丘,兴奋地返回宜兴祭祖诉说这个消息,顺便更绕道去了趟如皋水绘园。谁料正值此时,吴三桂忽然举旗反清,中原兵乱遂起。 陈维崧在江南接到消息,得知小妾生了个儿子,奈何想去迎接时却被战乱阻隔,只能看着长江无计可施。 买妾原本只是为了绵延子嗣的,但真成隔绝,他也动了心怀。“思念愁多类魇。记帘窥秀黛,柱映娇脸。讵意分飞后,相思苦、泪滴桃笙红淡。长江天堑。况万重、败驿荒店。料此际有人,只为我、翠蛾敛。”——这样带点家庭温存的思念,从前只给过储氏,而如今也有了旁托。 这一耽搁间,便是两年过去了。陈维崧尚没见到儿子,却又迎来一个噩耗:年仅三十二岁的徐紫云病逝在了宜兴。这年清明,陈维崧为云郎填了一阕《摸鱼儿》: “正轻阴做来寒食,落花飞絮时候。踏青队队嬉游侣,只我伤心偏有。休回首,新添得、一堆黄土垂杨后。风吹雨溜。记月榭鸣筝,露桥吹笛,说着也眉皱。 十年事,此意买丝难绣。愁容酒罢微逗。从今纵到岐王宅,一任舞衣轻斗。君知否?两三日、春衫为汝重重透。啼多人瘦。定来岁今朝,纸钱挂处,颗颗长红豆。” 在这首词中,他全然没有掩饰自己的伤心,却也首次婉转而隐晦地将徐紫云与自己的关系做了明确的界定——“此意买丝难绣"用“买丝绣作平原君”,谢的是冒襄的知遇;“从今纵到岐王宅”用“岐王宅里寻常见”,感的是国变的飘零——而尾句则用“颗颗长红豆”,以王维“红豆生南国”为藉,终将这段阴晴不定的情事定位成了一段羁绊至深的友情。 这或是年近半百的他得了子嗣之后,最后给自己和云郎的交代。 终于见到爱子时,这个被他唤作狮儿的男孩儿已经快三岁了。小妾将他抚养得聪俊可人,活泼异常,逗得久未听过婴童啼唤的陈维崧一见之下欣喜若狂,急急写下四首《西江月》。 “猛兽产于绝域,骁腾来自安西。一呼百物尽披靡,何论猘奴鹞子。我顾灰颓若此,儿应跳荡如斯。神仙将相讵难为,万事取之以气。 昔日游梁枚叔,儿生此地名皋。滑稽敖弄解诙嘲,曼倩同时绝倒。我意殊为不尔,诗书莫误儿曹。凭他上树日千遭,长大耘瓜扑枣。 儿已健如黄犊,翁何此日才来。怒涛雪浪吼长淮,兵火连天四载。细听吴音小却,戏投粔籹旋回。怪娘奁畔有于思,笑问客家何在。 牵狗高辛集上,呼鹰垤泽门边。愿儿无若宋人然,庄岳之间不远。六岁定归家塾,有甥与汝齐年。西风亟趁下江船,虾菜东吴正贱。” 一时天上,一时地下,一时说不要孩子读书,一时又连几岁入塾都盘算好了——这样语无伦次的欢喜,全不似一个经历了半生蹉跎的中年人,倒像是一个年轻的新手父亲。 他发掘出了极丰沛的慈爱,也找到了极幸福的奔头。四十九岁的陈维崧在这个传承着自己血脉的孩子身上看到了重新开始的希望,而从“有甥与汝齐年"一句也不难看出,在有了自己的儿子后,他自以为终于能在同辈亲戚面前抬起头来的自得。 陈维崧千里跋涉,带着小妾和孩子回到了亳村。 他想让狮儿在他成长的地方长大,以弥补自己的种种遗憾与不甘——这孩子生在了时局平定的新朝,不必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苦涩,同样是陈家冢嗣,他这一代却已可以全无包袱地读书,谋仕,成家。 他带狮儿在亳村走遍了自己儿时的回忆。某日看到在甲申之变殉国的三叔陈贞达少年时读书的开远堂已被辟为酒肆,陈维崧也不免一阵怅惘——他犹记得当初画檐上的鸱吻和紫色的鸳鸯瓦,也记得当年这位倜傥却正直的三叔曾多么欣慰地看着少年时的自己,并执意让自己为他的《渔隐图》题诗。那不久,他风华正茂地去了京师,也跟着崇祯皇帝和大明死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回来。 陈维崧说希望狮儿能够不要再如自己般领略这样的惆怅,而狮儿的回应却更为惨淡决绝——这个背负着父亲余生希望的小儿郎因为水土不服,没几个月便急病早夭在亳村善和坊家中,死时年龄尚不满四岁。 五十二岁的陈维崧几已经没有余力再去为狮儿写一首哭儿词,而不久,丧子的小妾也因与储氏多生不合,再在陈家住不下去。这个曾经“眼波长,鬓云光”的“石头城下小萧娘”就这么被遣去,连名字也不曾留下,就转身隐失在了历史里。 不两年,他与储氏嫁在万家的爱女也撒手病逝了。至此,陈维崧在被国难打断而始终未完结的少年时代里腾化出的幻光全部熄灭,他的余生,已只剩下了自己——他迫切地需要在生命结束之前,给自己出人的才学留一点交代。 又一次科举失败后,康熙帝开博学鸿词科的消息就这样应时而来。“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仕,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臣工各举所知,朕将亲试焉。” 来得实在很晚,但终是来了。 陈维崧几乎毫不犹豫地写信给旧友宋德宜请求举荐,储氏虽已沉沉病倒,“思亲忆女,隐约回环”,却依然坚定地对丈夫表示了支持——她再一次抱病送陈维崧离开了亳村。 几经生死聚散,陈维崧又来到北京。“予生已迟暮,近状倍蹉跌。飞扬五色毫,半被穷愁夺”。经历了一次来京受矬,七番科举失败,此时的他对自己已是全无信心。 我不知道在辉煌敞亮的体仁阁中应试时,陈维崧回头想到江南贡院那个笼子样的小班房会是什么心情,但无论如何,环境好了,结果确实就也好了。 四月初一发榜,博学鸿词科取中五十人,著修明史,陈维崧在其中位列一等第十位。一众老名士们战战兢兢地在钦天监火神庙统一着朝服顶戴后,次日共赴史馆,各领授衔——陈维崧被授为检讨,也便是这一回。 五十五岁这年,这位老少年终于证明了吴应箕四十年前“掀髯抵几,立饮尽一斗”后对他的称许——“子异日良史材也”。只当时大明尚在,而当他真的做了清朝的良史时,距吴应箕反清不屈而死也已三十年有余了。 在北京立稳脚跟后,他便想立时把妻子接来——这样出人头地的喜悦,陈维崧最想与之同享的便是储氏。 这是他陈家欠了储家半生的承诺,也算是夫妇二人一直的期待——就在他年逾半百,最近一次科举失败后,妻子仍温言笑着安慰:“以君之才,何忧不得官?第忧他日仍一穷官耳。” 如今他倒确实当上了最穷的官——京官,想到这句调笑,陈维崧也自觉有趣。他想好等储氏过来后与她一叙前话,但盼到储氏回信时才得知,妻子此时的身体已再不能支持舟车劳顿,实是无力北上了。 史馆公务繁重,他自也不可能得假回家。在置身翰苑的第一个七夕,陈维崧思念妻子,写了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情词——《玉簟凉》。 “太液荷香。怅良夜今秋,仍卧他乡。输他天上景,又填鹊成梁。一从上苑入直,金鱼佩、谁放疏狂。瓜果宴,奈庾楼高处,风露偏凉。 秋光。旧家节物,往日心情,赢得无限思量。一钩眉样月,记曾照幽窗。粉云此夜千里,盼不到、小院疏廊。银汉底,料有人、和泪凝妆。” 陈维崧虽然通音律,却并不曾研究词谱渊源。他选词牌素来跟着心情,择定字面相和的便依着谱填下去——从他赠徐紫云大婚用了看似好意头的《贺新郎》,而并不睬这个牌子实则激越凄楚,并不适合贺人便知。他择定《玉簟凉》这个词牌,或正出于一种美好的想象:暑热未消,远在亳村的妻子独卧玉簟,没个人相倚,想来也是“清辉玉臂寒”罢。 “旧家节物,往日心情,赢得无限思量。”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对前尘带着淡淡微笑的回思。在幽窗、小院、疏廊的词境中,他“和泪凝妆”的想象,实是对已年将花甲,百病缠身的妻子一种逆光的追视。他写储氏的诗词向来少涉容貌,只有神态与动作——这是出于皮相之外的相知,却也即二人韶华时节的错过。 陈维崧在入职史馆的第二年接到了储氏的死讯。她死在十二月初五夜晚,而次日便洽是陈维崧的五十六岁生日。 家信中说,储氏临终当晚,还惦记着天明便是丈夫生辰,命小婢供佛时务必换上新鲜蔬果。此事既了,夜漏五下,她心知不起,叹了一句“我将去矣”,留下请陈维崧“广求妾媵,早延嗣息”的遗言,便即“端然而逝”。 及至最终,她也并无一句话涉及自己。 消息传到京城已是两个月后。陈维崧接到讣闻几如五雷轰顶。“自二月闻讣以来,白昼则懵然中恶,意忽忽有所忘,中夜则泪直浮枕簟去。私欲排纂平生一二事迹以不死吾妻,而伸纸舐墨,哽嗌不成一字者数矣。” 这并非虚语——在他最终写就的《赠孺人储氏行略》中,储氏的形象也只是侧身在他人生诸多节点的缝隙中,仿佛一个小小的影子。他写不出她应付村中豪强打门欺凌的惶遽,写不出她接连失去孩子的痛楚,写不出她青春正好时不被丈夫爱重的失意,写不出她面对一位年轻妾媵和陌生幼子时的自伤,更写不出她在家乡僵卧二年,临终也没能再见到亲人一面的遗憾。 陈维崧着力写的,只有一个上京前的细节:扶病为陈维崧置办妥行装后,储氏曾在灯下取出一股金簪和一只羊脂玉盒送给丈夫——“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从这两件物事的选择也知,她是熟读唐诗的。 储氏不常见地絮絮跟陈维崧谈起了簪盒的来历,她说簪子是她嫁时所戴的,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如今或者卖不了那么多了,但应该还能值多少。又说盒子是她八九岁时最喜欢玩儿的,原是她早逝的父亲专门为她从金陵买回。 陈维崧伤心地说她想来是预知四十年伉俪再见无期,方才为他留下念想,又怕他不知物价,随意抛掷,才要细细说起来历。而我以为他只说中了一半。 储氏的这两件物事,实是她对自己的最终定义——羊脂玉盒是她无虑的童年,那时,这个一直坚强可靠的女子也有属于自己的荫蔽疼爱;金簪则喻她嫁后:“买时值价若干,今恐不然矣,然尚可值若干”。她把自己从珍珠变成鱼眼珠子的种种辛苦,用极轻松的语调讲了出来。然落在有心人眼里看去,这实则是另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表白。 看明白这层剖白时,已到了这年七夕。他为亡妻填了一阕《贺新郎》,就中特以春蚕作喻: “鹊又填桥矣。满长安、千门砧杵,四围云水。长记常年茅屋下,佳节团圞能几!有和病、云鬟雪涕。纵病倘然人尚在,也未应、我泪多于此。弹不尽,半襟雨。 如今剩有孱躯耳。便思量、故乡瓜果,也成千里。谁借针楼丝一缕,穿我啼红珠子。奈又说、春蚕竟死。嘱咐月钩休潋滟,幸怜人、正坐罗窗里。风乍吼,粉云起。” 与前年七夕那首思恨悠悠的《玉簟凉》参照看来,这首词写法简净,对作者而言却近乎残忍。他特地重用了一样的“月勾”,“粉云”,“瓜果”,这种刻意并不出于表现欲——他只是在一次次地撕裂伤口,以非难自己而已。 储氏死后,陈维崧便懵懵懂懂地过起日子——在京当官的生活,也实并不如他先前想象的那样风光。 他年纪老了,语言也不能完全通达,学不来京片子又快又脆的讲话。他买不起马车,每天要步行进宫入直。在鲜衣怒马者面前,不得不小心趋避,却还是每被喝骂。“我行弛缓避不得,立向道旁土锉侧。人生邂逅亦偶然,细故何至露颜色。”——而好容易到得宫里,却还要镇日被路遇的八旗侍卫欺负嘲弄。“搤人狭巷间,逼仄不使度。问尔何官职,视尔瘦行步。良久得官名,戟手揶揄去。” 他委屈气苦,却已不再敢将气愤示诸辞色。他在给友人的诗序中说打算辞官回乡去陪伴妻子棺柩左右,但因朝中事多,始终未能成行。 一年后,陈维崧病倒。他因病假向朝廷提出“注籍”,打算养好病就动身,然而病势转深,终于不起。 匆忙之下,陈维崧将遗编整理托给了弟弟陈维岳,万语千言,最终只化成一句叹息:“我的四六骈文写得最好,可是所作不多,只可惜这辈子写不完了。”传闻临终之时他双目洞视,手作推敲之势,吟出一句“山鸟山花是故人”,随即溘然而亡。 因没有儿子,几家兄弟商量,以陈维嵋长子出嗣以为接续,但陈维崧一脉骨血,实已断绝。这个寄托着祖辈“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的才子,最终狼狈潦倒地死在了他祖辈曾荣光来去的北京城里。陈维崧一生所求无外出人头地,但到临死时,他心中所念的,却已只有故园的山鸟山花了。 陈维崧总留下了一千六百多首诗词,而这些在他实际的毕生创作里,或还占不到四分之一——这个大胡子是个太爱倾诉的人,爱到几乎不管人间到底有没有人真在听他。 还未细读湖海楼时,我曾声称不喜欢他的小令,并举出了龙榆生选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那首“太行山势如蝌蚪”的《点绛唇》。那时我谓舞槊之姿不可腾挪掌上,并嘲他气力太横,是摔碑手,开山掌的套路,实在无法在尺寸地里周旋——但随他走完这一世,我才大概懂得他的词作为何总是一副如此按奈不住的样子。 他就是要在尺寸地里蛮打横奔,就是要在笼子里伸出脖子喊叫,因为他被剥夺的太多,所以才如此执着于有。在这样的痛楚和迫切周旋下,兰花拂穴手已不再是合适而有效的功夫。 “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诚然结不似结,那便又如何?且刮他个泼天黑地,毕竟风叶一朝不歇,他便一朝无需走到词末,露出自己佝偻的背影。 泼天风雨,便是陈髯。爱他的人,看到这一步,实便已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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