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载岁月峥嵘——父亲的一生 原创:薄海岚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献给建国70周年来,所有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而无私奉献的建设者—— 2016年初秋,父亲走完了他七十一年短暂的一生。 时光荏苒,天上人间已是整整三年。但他的音容宛在、笑貌依然。亲爱的父亲,您永远走不出的是我们的心间。 父亲的一生是艰苦奋斗的一生,是廉洁奉公的一生。他一生两袖清风,却留下一份珍贵的遗产,为他的儿女看重——一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 送父亲入土为安那一天,我们第一次打开了他床头上的箱子。 箱子里有他生前获得的荣誉证书,一支中性笔和一个笔记本。 我把笔记本紧紧地贴在胸前,抱着它离开了老家。回家的路上,坐在车里,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它。泪眼婆娑中,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字字句句都让我看到了那张慈祥的脸。我流着泪贪婪地一口气读完,意犹未尽、热泪滚滚。 那是父亲手写的回忆录——《我的一生》。 十六开的纸张,只有十几页。七十载峥嵘岁月,在他的笔下浓缩。文字太少,记录太简单,就像他的一生,让我觉得是那么仓促短暂,只能一遍遍地读着,在无穷的回味中,一次次地怀念。 (一)新中国的放牛娃 父亲出生在1945年初秋,他懵懵懂懂的幼年时期曾经历了国共第二次内战的混乱,曾在小脚奶奶的背上在战乱中颠簸流离,也于懵懵懂懂中迎来了新中国成立的胜利曙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七岁的父亲到了学龄期。当时农村的劳动集体叫做互助组。当兵复员的爷爷身患严重的哮喘病,不能到互助组参加劳动,家里有我待嫁的大姑,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小的三叔和小姑。我十八岁的大伯一直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所以也未曾进过学堂。他从小就一个人艰难地撑起了这个七口之家,家庭非常困难。 那一年,父亲眼巴巴地看着同龄人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学堂,自己却仍然无奈地拿着村里互助组的放牛棍。 我的家乡是沂蒙山区的一个山村,叫山底村。村西北紧靠着巍峨的大山,东边流淌着源源不断的绣针河,那个光着脚板的放牛娃,有多少个春秋四季,都曾把他和牛的足迹无数次地印在了那座高山、那条河里。 村子里的小学堂在他魂牵梦萦的渴望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把牛放在河边吃草,自己偷偷地跑到教室门口,静静地沉迷在那并不属于他的课堂里。那根放牛棍成了他比划着写字的笔,那个教室门口的孩子,也无数次地遭到老师的驱逐。但是,就是那样的学习机会,他也能够学到不少的字。 聪颖好学的放牛娃,最沉迷的是识字。无论在哪里,看到一个字就请教别人,字字过目不忘。放牛的时候用棍子在地上比划,睡觉的时候拿手指头在肚皮上画字,就连如厕的时候也会拿土块在墙上写着。 这个没进过学堂却求知若渴的放牛娃,就这样认识了许多的常用字。 在他13岁的时候,正赶上全国大跃进。临沂市交通学校招工,伯父去当了工人。小小年纪的父亲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那时他认识的字已能看懂故事书,也已经能够和伯父通信。老兄弟俩都是这样通过自学通晓了文字。 在父亲的回忆录中,1958年大跃进开始,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整“大锅饭”,全民吃食堂,全国大炼钢铁,搞“以钢为纲”。因为不搞农业,人们吃糠咽菜,温饱难济。 那时,他夜里常常饿得睡不着觉,就带领着一帮小放牛的孩子到食堂里偷菜饼子吃。还有一次,在一个雨天,他到地里偷了几个小地瓜,回家对小他几岁的三叔说:“你睡吧,等我煮熟了叫你一起吃。”可是,只煮了一碗。饥肠辘辘的父亲无论如何都没忍住嘴,不一会儿,几个小地瓜全部下了肚。三叔醒来后一看,碗里只是剩下了一点水,就哭闹了起来。三叔哭,父亲也哭。 父亲坦荡一生,少年时代的心酸往事是他回忆里最后悔的记录。 那个时候,在一群放牛娃中,父亲就很受崇拜。因为识得几个字,读了故事书后就讲给他们听。族里有个爱讲古书的爷爷,夏日晚上在场里乘凉,父亲最喜欢听他讲诸如“大八义”、“小八义”、“呼延庆打擂”等侠义古事。白天的山上,牛在吃草,一群放牛娃围着绘声绘色地说书的少年父亲。说书的说得忘情,听故事的也入了迷,常常忘了时间。天黑了,满山坡是四处找牛的孩子们。 应该是那些古书熏陶了他,成就了他性格中的侠义肝胆。 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加入了共青团。当时他在村里的青年中就有了一定的号召力。他白天放牛,晚上组织团支部的青年们上夜校学习。 那是一个煤油灯的时代,但是能够舍得花钱买煤油照明的家庭也不多。他们在夜校中几个人一桌,轮流着每人买一瓶煤油共用。当时家里日用花销就在鸡屁股里。一个鸡蛋到供销社里能换好多样东西。奶奶当然不同意给他鸡蛋。父亲只好趁奶奶不注意,在鸡窝里一共偷了两个鸡蛋,买了足够上两个冬天夜校的煤油。两个鸡蛋便是他一生中全部的学费。 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在村里就有了一定的威信,被党支部提为团支部书记。 十八岁,他告别了放牛时代,成为村里的青年书记,跟着村党支部进行村里的工作。 (二)文革时期的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 1966年,父亲22岁。全国掀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改革开放前是人民公社时代,村子叫做生产大队。青年时期的父亲赶上了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那个时候,我们山底大队有600多户,村里有2000多人(当时叫做社员),红卫兵有八个兵种,每个兵种都有一个大队长和政委。这八个兵种开会选举大队革命委员会领导,大家一致选举父亲为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领导村里的革命和生产工作。 那个年代的人变得狂热盲目,常常有混淆黑白的事情发生,人在社会的洪流中往往是被卷入的身不由己。有些“闯将”在批斗中表现得丧心病狂。可是父亲从来不赞成暴力待人,他会千方百计地把人保护起来。 听母亲说,那时候,有些国家干部遭到了莫须有的错误对待,甚至在批斗中会有生命危险。父亲会利用自己的身份,不顾自身风险把他们藏在供销社的后院里,并偷偷送饭给他们吃。 在那个良莠不分的时代里,能保持敏锐清醒的头脑,保持是非的辨别能力。我想那是因为有一颗非常柔软善良的心啊! (三)一心为公的村党支部书记 1970年,全国进行整党建党。那一年,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当选为村党支部书记,主持村里的一切工作,这一干就是二十四年。 他在自己的回忆里写道:“这24年里,我领导着群众从1970年战天斗地开始,整了3000亩地,打了四眼大水井,开了四座水库,整了500亩茶园。到1982年,响应中央改革开放的政策,村里实行了大包干。到八十年代后期,我村已经发展到了820多户。” 到“大包干”时代,那个大山脚下荒岭薄地的村庄已是田地平整、梯田层层,水源充足,基本上实现水浇田,庄稼年年喜获丰收。 记得丰收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站在地头估产。看着籽粒饱满的庄稼,他的喜悦总是溢于言表。他总会拿从前的无水薄地的产量与现在相比,计算增产的倍数,讲起从前缺衣少食的年代,常常感慨万千,满脸自豪。 那段艰苦的岁月,在他笔下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字里行间满满的自豪感溢于言表,其中的艰辛却只字未提。 可是,我却经常听母亲讲起那“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年代。在那段“战天斗地”的岁月里,那个母亲口里的父亲就是一个现代的愚公啊! 母亲说,无论是开水库、挖大井,当时没有什么机械设备,都是人工一镢一掀挖出来的。为了赶进度,常常是日夜加班加点,哪个工地他都要亲力亲为,他就像一个拼命三郎,只要有他在,常常会有奇迹般的进度,让上级领导啧啧赞叹。 白天他煎饼一卷就是一天,常常半夜回家,又饥又累,家里又没有什么好吃的,母亲只好炒点青菜,卷个瓜干煎饼给他当夜宵,唯一的营养品是母亲经常生点豆芽炒给他吃。 “每一个工地完工,你父亲都会像脱了一层皮一样,瘦得啊,只剩下一双大眼了。”讲起往事,母亲常常百感交集。 七零后的我和哥哥,在小时候的记忆里,他总是缺席的。他从来都没有时间和我们相处,在我们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他陪伴的身影,以至于成人之前,我们对他总是感到生疏的,内心和他是疏离的,甚至连叫一声“爸爸”都觉得非常为难。 整改老小坡村东那片土地的时候,工地上几次换领导皆不力,工程一度进行得很慢。父亲把家里的煎饼一包,吃住留在工地,日夜操劳。以至于完工的那一天,急性阑尾炎突然发作,他疼得昏倒在工地。 母亲讲起这一段,爱恨交加,常常骂他“傻瓜”:“对村里的工作他是拼了命啊!水都不顾得喝,那病还不都是因为不顾一切,累出火来了?” 是的,为了村里事业,他就是“不顾一切”。也因为不知道顾家,让母亲骂了他一辈子“傻瓜”。 “他把煎饼一卷,出去就不知道还有个家,哪里知道我们在家都揭不开锅?” 穷啊!委屈啊!没的吃了母亲就回娘家,见了姥爷啥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哭。善解人意的姥爷就啥都明白了,拾上一提篮地瓜干,让她挎着回来。 “傻瓜啊!在村里工作连个加班餐都不知道整,每次深更半夜回家都是又累又饿。哪有他这样的干部?” 他不顾家人、没有自己,可是村里八百多户人家,事无巨细,却全都在他心里。他心底善良柔软,看不得人间疾苦;他嫉恶如仇,容不下人间不平;他热心助人,不图回报;他视村庄繁荣、村民幸福为己任,倾满腔热忱,忘我工作。 村人的事就是他的事,大到村务,小到邻里、婆媳口角、儿女孝道;甚至男青年说媒不成;男女青年相恋,父母阻拦;两口子闹离婚……他都会三番五次亲自说和,千方百计成全,倾情处理。 只要他睁开眼睛,就有事情,他一出现,身边总是跟着要他处理事情的人群,每次吃饭的时间,都会有人在家里等着他问事。 那个时代,村里有文化的人很少,街头打架斗殴的事件很多,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总会听到人们纷纷叫着嚷着、拖着拉着去找他。 只要是找到他,他总会扶持弱者,主持公道。他就是村民的主心骨。 他视村庄为自己的家,倾心尽责地维持一个村庄的安定。村人,就是他的家人,无论是谁,他总会以赤诚之心相待。在那个法制不健全的时代,村里会有小偷小摸、犯错误的村民,每当公安部门找到村委执法的时候,他总是积极保释,要求放在村里自己教育,承诺不会再犯,并且他真的做到了让其改过自新。因为那个时代,若是执行劳改就会有妻离子散的结局。他不忍心。 在他的回忆录里,他自豪地说,他干书记时期,村里从没有一个人被捕过。虽然有些护短,却也显示了他不寻常的能力。 有的退伍军人因为在部队没有办理伤残手续,回老家后丧失劳动能力,家庭生活非常困难,他三番几次跑民政局申请,千方百计争取到他应该有的待遇,解决他们生活的困难。 在那个以自行车为重要的交通工具的年代,乡村医疗条件也非常有限,人得了急性病只能眼睁睁地等死,他知道后,一定能马上找到汽车,借上钱,帮助绝望中的病人家属把病人尽快送到医院。这样的事举不胜举。 在他的记录里,最自豪的就是他救了不少村民的生命,做了不少的好事。 虽然他没有上过学,可是他却有着极好的口才,开会做长篇报告,从不用草稿,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擅长思想政治工作,也最喜欢路见不平一声吼。他关心村民疾苦,写诉讼状、帮人打官司也是他擅长的事,村人每有不平事,总会想到他。 他是一个有情怀的村支书,为了村庄的繁荣富强,他不满现状,勇于改革。 煤油灯年代,为了家乡能尽早通上电,他把煎饼一卷,跑到济南办理有关事宜,煎饼吃完了他就到熟识的下乡知识青年家里蹭饭。对集体他厉行节俭,从不舍得花集体一分钱。 为了开采村里的大山石,他申请开通铁路修到大山脚下,不知跑了多少部门……改革开放后,村民温饱得到解决,生活渐渐富裕起来。面对交通不便的老村旧貌,他又实行了新村改造,把房屋错乱、破破烂烂的大村改成了成排成行、房屋整齐统一的村子。村中心贯穿着26米的宽阔的柏油大路。全村四通八达、面貌一新。 当时那820户的一个大村,安于现状的农民思想也是很顽固的,想统一思想也是很不容易的。大会小会的动员说服,施软动硬的各种方法……那个老头真的是殚精竭虑啊! 他常常不眠不休、日夜思虑、彻夜规划,以至于新村初建成他就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缠绵于病榻,并且导致耳聋,不得不提前退休。 新村建成,村容村貌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全县一流,令人瞩目。 当时,我们的大山底村闻名遐迩,当地姑娘找对象都慕名到我们村。从此,村里的男青年再也不愁娶。 其时,村里有跑运输的大车,有一定的副业收入。九四年他退休的时候,村里有存款七十多万。那个繁荣富强的村庄倾他半生心血,也成为他的骄傲。 (四)晚年的父亲 当时的农村干部,国家是没有退休补助和工资的。退休后的父亲,由社会回归家庭。他耳聋渐渐加重,身患多种疾病,劳碌半生却没有什么积蓄。因为不想拖累儿女,也因为他想发挥余热,在家庭中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一心想着的是发家致富。 他搞了多年的养殖业,但是因为人老体弱,常常力不从心。 在这个崇尚物质的社会,他也常常成了众矢之的,亲朋好友提起他来,都会说起他的“傻”: “这个老头这会知道钱中用了!从前他可是真傻!干了这么多年书记,图了个啥?” 是的,从前他有许多关系可以为自己谋私利。他性格豪爽,结交甚广。他曾多次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为村里谋到了许多利益。比如争取到上级的拨款,为村里修路、搞建设。利用自己的人情关系,让企业把闲置的变电设备捐赠村里…… 大家都承认他是难得的好人,却也常说他傻,不懂得利己。他总是一笑置之。 最觉得他傻的是母亲。她说,从前父亲有很多机会可以走出农村。就说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保护的干部后来复出后,非常赏识父亲的魄力,一心想提拔他为国家脱产干部。 可是,他深深爱恋着这片土地,不舍得走出这个村子。 因为这,母亲埋怨了他一辈子。因为在当时,这也是孩子们能跳出农门,得到更多工作机会的一个捷径。还因为,她很遗憾,觉得父亲当时如果走出去,起码晚年会有国家的退休工资,不会因为长年治病的医疗费用而拖累儿女。 没有人理解他的一片情怀。 即使是我们,作为他的儿女,在他生前,也并没有完全理解过他,常笑称他为“傻老头”。 晚年的他因耳聋、身体多病更兼脑萎缩,便显出几分呆滞的样子。但是他仍然那么热诚待人,常常不顾我们阻拦去“管闲事”。 我们只是希望他清清静静地安享晚年,可是那个热心的父亲啊,看不得世间一点不平之事。 岁月无情。后来他明显地显出了轻度老年痴呆的症状,弟弟买了几个笔记本送给他,让他写写平生的经历,锻炼一下大脑。 于是,他为我们留下了这一本回忆录。不到八千字,行文思路明显地也有几分不够清晰,却会是陪伴我们一生的精神财富。 因为在这简单的文字里,我读到了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干部的情怀,也读懂了他对于这片土地深沉的爱。 我终于懂得了他。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一个人生于世间,短短七十年就是一生。但对于我们伟大的祖国,七十年却是蒸蒸日上,日益年轻。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他只是新中国千千万万个建设者中的一员,如沧海之一粟。可是,我们的国家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无数平凡的建设者,用他们对这片热土的一片赤诚之心,一代一代前赴后继,为祖国母亲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着新鲜的血液,我们的祖国才会永远朝气蓬勃,常盛于世界之巅。 作者:薄海岚,曾用名薄夫琴,山东莒南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喜欢和孩子在一起,目前从事作文家教辅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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