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何所寄 原创:薄海岚 第五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节 。 打开手机,满屏的是父亲节的祝福。“父亲节快乐”几个字就像巨石砸向心海,又一次激起了千重浪花。那满载思念的心,突然就像浪花里的浮萍,在这个苍茫的世界里,无所归依。 任时光渐渐走远,其实他一直都在,在我的心里时时陪伴。 欢宴中,那一粥一饭都藏着他曾经的欢喜;春天里,一花一木都是有关他的记忆;大街上,那些老头行走的样子里都带着他的影子,总会多看几眼,常常就一个人呆在那里哽咽不已。 父亲节的这一天,任回忆的潮又一次在心里汹涌澎湃,却没有写出一个字。想起亲爱的哥哥曾经说过,他不敢看我写我们的父亲。 父亲节,我也不敢看别人写父亲。太疼的伤口在我们心里,不敢再去碰触。 二 不想再让文字染上悲伤的情绪。可是,有关父亲的节日,不写一写他就像如鲠在喉。思念无从寄,只能密密织在文字里。 每次与家人相聚,话题里都会有关于他的回忆。 这天,母亲还说,我们兄妹四个都畏畏缩缩的,没有一个随父亲的口才和魄力。她回忆当年他到县里作报告,大家在小喇叭里听到他的讲话,都会为他骄傲。 那时候我还不记事。但我还记得当年村人见了我,都会对我说喜欢听父亲讲话,还会翘着大拇指引用他讲过的话,那种感觉就像把他的话当成名人名言了。 娘家与婆家距离二三十里路。刚结婚那时,初识村人,有人对我说:“当年你的父亲在我心里可了不滴,简直就是伟大ling xiu啊!” 那时父亲已经退休。这让我感觉他“人已不在江湖,江湖里还有他的传说”。 但我那时候,还未曾为他骄傲过。 他个性很强,嫉恶如仇,无私无畏。好像从来没有怕过谁。谁谁在村里欺负人?谁谁惯于偷摸?谁谁两口子闹离婚?……那不行!他没有不管的闲事。 曾经,我写过一篇小说《坏方瓜》,写大眼书记鞭打惯偷,人物原型就是他——我的父亲。他热血直肠,敢作敢当,不怕得罪人,也从不知道媚上。(“坏方瓜”之二——说媳妇(小说)) 年轻时候的他,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 确实,我们不仅没有遗传他的口才,也没有遗传他的无私无畏。在这个社会上,我们小心翼翼地行走,我们不想惹是非,我们生怕人指点,我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父亲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明哲保身,依此来苟安于世。 社会在发展,世事多变,我们用看透一切的目光,嫌弃他的愤世嫉俗,嫌弃他的唠唠叨叨;怕他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怕他总是冲在前面,多管闲事给我们惹麻烦。 世事维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普通人能自善其身、安然度日就很难得了。 但是,究其一生,他都没有学会随波逐流、圆滑于世。 所以,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所以,我从来就没有为这样的父亲骄傲过,甚至总觉得他很烦人。 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大多数人都是后知后觉,所以才会有很多遗憾和后悔。 对于我这样一个愚钝的人来说,更是。从前,我不懂自己,在他的面前,为什么总是那么拧巴。 后来才明白,“被爱的人有恃无恐”,这句话适合所有的关系。 大概我就是水做的人吧,特能哭。为芝麻大的事我都能哭上半天。小时候,妈妈让我哭烦了,常常会烦得说:“你就是眼泪不值钱!恨起来,我干脆狠狠地打你一顿算了,让你一次哭个够!” 那眼泪当然就更多了,但是我怕惹她生气,会跑到一边偷偷地哭。 后来吧,离开了父亲我才知道,如果别人对你的眼泪总是选择无视的话,慢慢地,你也就能学会把情绪自行消化了。 当没有人在乎你的情绪你才能学会不矫情。 这一生,我把最坏的情绪给了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 姑娘时代,在别人的眼里我都是乖乖女,唯独在父亲的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和他在一起,一言不合就会哭。甚至在饭桌上他开玩笑说不到我心眼里,我就会摔下筷子去一边哭。只要我眼泪一出,他马上就会跟过来连连检讨:“爸爸错了啊!爸爸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听话,快来吃饭吧。” 那个时候,乡村里很多父亲教育孩子的手段是“棍棒教育”,但性格暴烈的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我的错误打过我一次,甚至总是表现出作为父亲不该有的卑微。 想来今生,我就是欠他一顿揍吧。 他不会教育孩子,不像有的父亲会跟孩子亲近,也不像有的父亲,能语重心长地对孩子说出什么为人处世的大道理。 他在我们面前就是一个老顽童的形象,好像一直在和我们以开玩笑的方式相处,缺少为人之父的严肃,这很让我们鄙视,也常常会遭到母亲的训斥:“跟孩子有正经话就说,大狠狠的人了这么能撩”,或者嫌他天天“瞎呲呲”。 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他的影子。 母亲说,那段时候,他全身心地在外面“战天斗地”,又是参加“东调”,又是去哪里“出发”,总是不着家。 对于他,小小的我们是陌生的。其中,我和哥哥两个人小时是属于偏拘谨的性格,见了他都不好意思叫“大大”。 于是,妈妈总是找机会让我们叫他。遇到上学缴费,或者是需要买本子和笔,她会说:“我没钱,找恁大大要。”哥哥一直听话,乖乖地找父亲去了。而我,总是执拗地不去靠近他。 “过来,闺女!”他总是带着那种让人讨厌的笑,“要多少,两毛钱?来,叫一声大大就给你两毛钱,叫十声给两块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两毛钱对于孩子也是巨款了。 记得那次,他越鼓励,我越躲得远远的,趴在一个装满地瓜干的麻袋上,难为得流泪了。 他尴尬地笑着过来把钱塞在我手里:“这个臭闺女啊!” 妹妹就比我们机灵,小时候在妈妈那里要毛零花钱是很难的。她总会背着妈妈在路上截住父亲要几毛钱。因为父亲对孩子的慷慨大方、有求必应。 我是他又臭又硬的闺女,总是烦他,话不投机就抢白他,对着他的笑脸翻白眼,那都是家常便饭。 他呢,永远都是那种甜哈哈的谄媚的笑脸。他好像一直都在以讨好的方式和儿女相处。 三 一直不愿亲近于他,也没感觉到他在心中有很高的位置。 直到2013年,70岁的他进了ICU。 ICU的刻骨之痛,会伴着我的后半生。 住院前,他只是肾结石,哥哥带他去医院用激光打了一次。记得第二天,我和妹妹回家看他,他不在家,妈妈说,他去养牛场喂牛了。因为要接孩子,我们匆匆放下礼物就回来了。 好像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回家只要看到妈妈就可以了。在家庭里,明明是父亲顶着天,但他却是很容易被忽视的一个配角。 然后,不几天,哥哥带他来到了县医院。当我看到他痛苦的脸,我的心就剧烈地疼了起来,声声呻吟都让我的心锐疼起来。 那是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原来血脉相连的感觉就是疼痛与共,就是愿意替他承担所有的痛! 可是,任何痛都不能代替。 那一夜,他进了ICU。那一夜,医生四次报病危。 那一夜,哥哥跪在地上喃喃地只有一句话:“咱不在这里,咱去北京治!” 那一夜,哥哥歇斯底里,他拒不在病危书上签字,一会大哭,一会冲到病房门骂医生,一会又苦苦哀求医生:“您好好治,好好治,哪怕您交给我们的父亲是一个植物人。我们只要他活着回家,只要还能看到他。” 那一夜,父亲的体温已经测不出数据,血压渐渐降下去…… 我瘫在地上哭了一夜,意识里只有一句话:“我不能没有爸爸,我不能没有他!” 我还没有开始爱他,我还没有孝敬过他! 那一夜,哥哥打爆了电话,终于求得良医,父亲奇迹般活了过来。 那些日子,ICU门外,一墙之隔,他命悬一线,我们提心在口。 转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似乎是他重生的日子,也是我懂得了珍惜、亲近他的开始。 那时候,我们都争着伺候他。哥哥寸步不离,说谁在他也不放心。 那时候,我和哥哥日夜陪着他,我才知道我竟能三天三夜不合眼。 看着他渐渐好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狂喜啊。 弟弟回忆说,就是那时候,父亲把爷爷的遗言说给他听。爷爷病重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推着独轮木车,推着爷爷去医院求医。爷爷临终前对守在身边的父亲说了三条,一是做官要为民做主;二是做官要清白,任何时候都不能贪污;三是他欠了自堂老爷爷五块钱,要父亲帮他还上。 这应该也是父亲对弟弟的嘱托吧。清清白白,也是爷爷和父亲一生的见证。 经历了第一次的ICU之痛,我才知道父亲是我们的宝,他是我们的天! 生命里四十多年的父女相处时光,我却只爱了他三年。 也应该感恩那三年,让我学会了怎么疼爱日渐衰老的父亲,让我时时刻刻把他放在了心上,让我也像他宠我一样宠溺着多病的父亲。 那三年里,一次次的住院,让我有了更多精心照顾他、倾心亲近他的机会。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天长地久。因为我的父亲,他是那么乐观、爱生活,他总说自己能活三万六千天;因为我的父亲,他命大,任何难关闯得过来。 2016年,临沂市人民医院ICU。我们的天塌了。 我们还是眼睁睁失去了他。 带他回家的路上,我们轮流着给他打着氧气,其实他的身体在我们一直捂着的手里,已经渐渐变凉。可是这样的事实我们不能相信。这样的一个他,怎么能走呢?不会的! 他从来都命大,勇敢无畏的他一生闯过了多少次险境!这个坚强乐观、满腔热血、热爱生活的父亲,他永远都不会离开的!我们不能相信这个世上会从此没有了他! 从市医院带他回家,兄妹四人流着泪哀哀叫了他一路:“大大,咱回家了啊。” 回到家里,三叔看着父亲,再三对我们说,你们不用打氧气了。那一刻,心骤然下沉,就像跌进了无底深渊。 哥哥为他理了胡须和头发。我们兄妹一起为他换上衣服。我的脸贴在他冰凉的脸上,一直抚摸着他。那是我曾经无论如何都不肯亲近的笑脸,那是多年来一直会在我眼前浮现的亲切的脸。 三叔不要我把眼泪滴在父亲的脸上,可是我不舍得离开,那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笑眯眯的脸。万般的不舍。 什么是心如刀绞,什么是万念俱灰。心痛到不能呼吸。 那种痛,所有的词真的不能形容。那些情景每次重现都让我泪流满面。 想起爷爷临走时还能嘱咐嘱咐他。今生,他却欠了我们一句告别。 今生里,我该欠了他多少次亲亲热热地叫“大大”。 也许,今生所有的相欠,都是为了来生的相见。 父亲,今生里,你是我永远的忏悔与怀念,来生里,我会更好地做你的闺女。 |
|
来自: 新用户3601tvjQ > 《待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