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Child) 夜的时候,一切白天的余热都渐渐消散,撒出点清凉。我走进孩子的房间,晓得孩子还没有睡觉。她正倚在桌旁沙沙地画着,脸上吻着沉重的宁静。 “孩子,夜了,睡吧!” 孩子抬起眼看着我,眼眶里润着泪光,然后扑入我的怀里。我的胸怀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那痛又在嚼着心灵:我想不到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了。这十年来,除了沙哑地哭,就是让我和妻揪心地痛。窗子敞开着,袭进些微凉,我紧紧地抱着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 孩子在我的怀里睡了,那么的宁静。我轻轻地把她抱上床,铺上厚厚的棉被,在她附有泪痕的脸蛋上吻了一下,心间荡些幸福,染些酸甜。看她在桌上的纸全涂满了孤独的色彩,幽冷的黑。粗大的铅笔线吞着纸,偶有的空隙之间又叉出纯洁的白来。“唉——我的宝贝!” 不知什么时候,妻在门外看着这一切,在低低地哭泣。夜较深了,我和妻坐在床上,披着随窗袭入的微冷。妻仍在咽着。 “咱的孩子命真苦。”眼泪淌在脸上,我看着心有一些冷。“你说咱的孩子将来还有没有幸福?” “我们还是带孩子去其他医院看看吧,说不准能治好这病。” “可是陈医生说这病治不了的。” “我不信。”我的紧紧地握着妻的手,我不相信孩子的命运就这样定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一试。”妻点了点头。 半夜里,孩子醒了一回,沙哑的哭声揪痛了我和妻的心灵。在孩子的房间里,妻抱着孩子。“孩子,又做梦了?”孩子点点头,小手紧紧地抓着妻的手臂,生怕她的妈妈会抛开她似的。妻安慰孩子说,“孩子,妈不走,妈不走。今晚妈妈跟你一起睡,一起睡,啊。”说着,妻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孩子笑了。我吻了一下妻的额头。熄了灯,她们睡了。我一个人走回我的房间,抽起烟来。那烟雾漫上心头,将来的一切都迷茫了。 早晨,妻很早就醒来了,头发温柔地慵乱。她的眼睛有一些红。我无语,轻轻地走过去,深深地吻了一下妻的脸颊。“没事的,放心吧。”妻点点头。 时间七点过三十分,该到孩子上学的时候了,我寻妻说,“你送孩子上学吧,我去葛叔那里,看能不能借些钱——” “唔,好吧,到葛叔家里要诚恳一点。”妻弄了弄我的衣领,好像我的衣领不够整齐似的。 葛叔是我的一个亲戚,近年来他生意做得红火,肚子跟脸圆得圆规的杰作差不多了。但在以前,他有一段落泊史,是我在世的父亲帮了他一把,他才有了资本做生意。 一走进他堂皇的家门,便踩到光滑而冰冷的地砖。葛叔看见我来了,走赶紧把笑嵌到脸上,我看得出来。我知道,这借钱的希望渺茫了许多,但为了孩子,我仍要试一试…… “——葛叔,我家的那孩子看病缺些钱,你看能不能——?” 葛叔赶紧把笑卸下,叹了一口气,“唉,你不知道,我最近生意又亏了,还借了别人一身债,——我正打算去你那里借钱哩。唉,我们穷人命可真苦啊!”他油滑的额上突然挤上几皱纹。他的宝贝孙子在楼上吃着贵族牌冰凌淋,吃了一半,便扔了下来,扔到我的身上。 回到家里,妻在我的怀里哭了一通。 “他怎么能这样呢?” “没事,真的没事。咱的孩子呢?” 妻指了指外面。“快擦干眼泪,别让孩子看到。”妻像听话的孩子似的,赶紧把眼泪擦干了,铺些淡淡的笑。妻很漂亮。 孩子正一个人在附近的大树下荡着秋千,秋千摆着冷冷的弧度。在不远的另一头,一大群孩子正相互追逐着,欢笑声传到了天边的彩云上。孩子看见我来了,扑入我的怀里,化作怀里一缕春光,暖暖的。我的宝贝。“孩子,回去了。孩子拉着我的手,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渐渐地融在傍晚的夕阳里。 晚些时候,孩子又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画些孤独的色彩:幽冷的黑。妻静默着,一会儿罢,眼泪又淌出来,在柔和的灯光下闪出揪心的爱来。 “你,咱的孩子命真苦!“妻最爱说这句话了。然而,我每次听到这句话,心都感到格外的沉重,似乎孩子将来坎坷的命运化作巨石压在我的心头上。我无语,一个人坐在屋头最近角落里抽烟,寻思着怎么样弄点钱来孩子的病。我作为孩子的父亲,为了孩子的幸福,即使粉身碎骨,我也没有怨悔。 夜里,妻怕孩子再爱冷梦的惊扰,抱着孩子睡了。我还能捕捉到孩子睡时的一线笑意,幸福极了。那夜里,孩子睡得美极了。我一夜没睡,那烟头丢满了一房间。妻早晨进来,把我衔在嘴里的烟抢去。“孩子他爸,别把身体搞糟了。”看她欲泪的样子,我很心疼,抹上点笑,又架上一副严肃的口吻:“是,妻子大人!”“这死鬼!”妻笑了。孩子还在甜甜地睡着。我们的宝贝! 接下来的是星期天,阳光灿烂得让所有人的心都舒展开来了。庭前那些花草由于我和妻久不打理,早已荒芜一片。今个儿,那柔和的阳光在草叶之间抖动,可爱极了。孩子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柔水般的头发在闪亮,脸上有了些笑意。看来,孩子喜欢这星期天早晨的阳光。妻看到这一切,也莫名动了孩子气,硬拽着我到阳光里去,阳光温柔际抚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我体内的血液在很惬意很惬意地流淌着。 风,我们听到了微风的呼吸。 动了孩子气的妻抚摸着女儿的头,亲切地说,“孩子,今天我们一起种花吧?”孩子揪紧我的衣袖,眼睛在说话:“爸爸,不要走了,我们一起种花吧!”我本打算今天拿点写好的稿件到报社的编辑部里看看,如今看到孩子的心情好了几许,我心里乐呵呵的。我当然不能让孩子失望了。妻从屋里头找出锄头,铁锨,从那片荒草之中拣出一些较好的花草,然后和我一起把泥土掀翻敲碎。让荒草在泥土下化作春天的力量吧。孩子则在一旁用小手抚弄花草,有时侧着耳朵聆听小虫的歌唱。 “好累啊。”妻说,脸上沁出了汗。孩子看到这一切,飞快地跑到妻的身旁,伸出小手要她妈妈擦汗,然后捶背。我看着妻,忍不住哈哈大笑,妻被孩子抹成了大花脸。后背也被孩子敲出几个小小而醒目的泥印。妻发觉了,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她吻了孩子的额头。“快帮爸爸擦汗捶背。”我有些慌了。“孩子——别——!”孩子涌入了我的怀里,把我撞倒在地,小手拼命地抹着我脸上的汗。汗抹走了,留下了一道道爱的痕迹。妻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 中午时候,花草都弄好了,在新翻的泥土上有些发蔫,但无论如何,这是我和妻,以及孩子共同劳动的成果,我感到心满意足。太阳坠入西山的时候,妻叫孩子去给它们浇水。孩子回来后又扑入我的怀里,带着甜甜的笑意,却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妻笑着说,“这孩子不要我这个妈了。” 今个晚上,孩子不再画画了,或许她累了,老早就睡了。窗外逼满了夜色,朦胧的弯月抹在幽沉的云稍上。大地一切都睡了吗?我写了一些文字后,思绪安静地沉淀下来。然而,这夜的宁静总使我感到有深沉的压力,我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将来…… 烟雾在房间里飘散。 “孩子她爸。”门外突然闪出妻的身影来。“还抽烟?快睡吧!” “唔,等一会儿吧。” “还等一会?满房间的烟雾都快把人薰死了。”妻夺过我手里的烟,扔到窗外去。 “孩子她爸,你说孩子这样子,将来怎么出去?” “别吵,我烦!” 妻不说话了,远远坐在一旁,她的双眼蘸些泪光,我心疼了。妻自从嫁给我这个穷小子以来,没少受我的气,加上孩子这病,妻的心够痛的。我揽过妻,抓住她的手。 “没事,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你去陪孩子睡吧,我心踏实。”妻一声不响走了,我闷想了一会,也睡了。 庭前那片花草经过昨日打理以后,晨雾一浇,如今显得生气盎然,虽不稠密,却也格外醒目。孩子醒来后,就蹲在花草旁发愣,心里可能在想:这些花草什么时候长大,花花绿绿成一片,然后做她的裙子……真是美丽的幻想家。 邻居家的小嘎探进脑袋来,把我的孩子吓退了几步。 “叔叔,这谁弄的?真好!” “是我的女儿和我们一起弄的。”我自豪地说。 “哇,哑姐真了不起!”说得我的孩子羞赧地笑了笑,心里还不知怎样偷着乐呢! 从那以后,小嘎来这里,跟我的孩子一起守护庭前那些花草。每一片新叶的抽出,每一朵花的绽放,都逗来孩子无尽的欢笑。清晨,黄昏都充斥了他们斑斓的幻想。看着孩子的一切,泊在我心头的沉重淡了少些。 小嘎也许是孩子第一个朋友了。 秋风出版社写信给我,告诉我的诗稿《心弦》已经展开眉头了,不久就可以与读者见面。我心里一阵欣喜,似乎见到孩子在不久的将来能开口叫我和妻为爸妈了。 一日,黄昏里,我在庭前浇那些花。小嘎突然跑进来,“哑姐被人欺负了!”我扔下浇壶赶紧跑出去。在大树附近,一大群孩子围着。只见胖仔被搁在一旁,他爸正举手想打我家孩子。我赶紧冲进去,把那男人撞开。孩子吓哭了,我搂着孩子。“爸爸在这,不用怕!”那男人指我家孩子斥骂:“你的丫头把儿子的脸爬伤了。”我相信我的孩子决不会无端端伤人的。“一定是你的胖仔先欺负人!你敢不敢问周围的人。”胖仔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那男人哑了一会,然后大吼,“我不管,你不陪伤药费,我跟你没完!”我叫小嘎把我的女儿带回去,,随后跟那男人大干了一场。我这个男人不是孬种的。 回到家里,衣服烂了,鼻子流血了。但我觉得男人此时更有尊严。 我怕吓了孩子,赶紧止了血,换了衣服。小嘎正哄着我的女儿,我过去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不要怕,有爸爸哩!” 妻从外面回来,知道了这一切,女人的心真是水做的。 幸好,我的孩子并没因这件事而心受创伤。小嘎也经常过来哄她。几日后,两道身影又出现庭前的花草旁。此时,那些花草正蓄足了力量,拼命地疯长,似乎一眨眼罢了,绿叶密了,花儿多了,肥肥瘦瘦地挤在一起,一片热闹。 我的孩子和小嘎正聊着他们的世界。 “哑姐,你长得这么漂亮,长大以后能不能嫁给我?” 我在窗里头,听到了,微微笑。 小嘎扯了扯我女儿的衣袖,“哑姐,可不可以啊?” 我的孩子把头侧到了一边,最后投降了,点了点头。小嘎笑得很灿烂。他伶俐地从我的庭前折了几枝又红又好看的花给他未婚妻。幸好,我的爱妻出去了,否则看到这小家伙这般折损那些花,得骂人哩。 最后,孩子笑了,他们都笑了。 几个月后,X城的朋友来看我,告诉我那里有个医院专门治这种病的,效果很好。出版社的稿费我也拿到了。我跟妻商量过,决定带孩子去那里。朋友也豪爽,怕我钱不够,又借了一些给我。 临走的前一天傍晚,两个孩子的身影又出现庭前的花草旁。我依旧在窗里头看书。因为第二天要走的缘故吧,书本里的一个字也没看上心。 “哑姐,等你病好了,我送束玫瑰给你——” 我微微笑,“这家伙!”我孩子真有魅力。但这一切都是孩子纯洁的童心。 这小嘎真是勇气可佳,想当年我爱上妻的时候,憋了许久,积蓄了好大勇气方敢表白出来,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妻的芳心打动。 在医院里,医生给孩子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说,需要一个手术。这手术风险不大。我和妻听了很高兴。 “咱的孩子能说话了,咱的孩子能说话了!”妻扑进我的怀里。她的泪水温暖着我的胸怀。多少年来,我和妻都为这个目标忙碌着,现在,孩子就要说话了,喜悦在我的心胸里心情地撞击着,无比快感。 进手术室之前,我和妻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不要怕,孩子!有爸妈在这里哩!”孩子勇敢地点点头。 手术中,我和妻紧张得满头大汗,我们生命中的爱女此时正经受重大的考验啊! 出来后,医生说手术进行得很成功。妻流泪了,我也流泪了。孩子刚做完手术,得在医院里住一段日子。我和妻住在朋友家里,日夜轮流陪着孩子。我是习惯熬夜的人,所以夜里去陪孩子。夜的沉重随着孩子的病的治好而卸去了。每每睡觉之前,我都会给孩子讲一段《彩蝶公主》里的故事,然后给她一个吻,一切简单而幸福。 数日后,“爸——妈——”当孩子当一声叫我们爸妈时,即使不圆润成调,我们激动得直掉眼泪。 “听啊,听啊!孩子会叫爸妈了!”妻激动地说,把孩子使劲地搂在怀里,然后亲着孩子的脸蛋,泪水浸甜了孩子的心灵。 出院后,回到家里,发现庭前放着一束早已发蔫的红玫瑰。准是小嘎送给孩子的。后来我去打探得知,小嘎随着他的父母搬到城里去了。唉,真不知道我的孩子知道她的爱人不见了会怎样哭闹呢! 03年写,07年4月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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