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红楼 | 厨房之战

从精于描写小人物来说，《红楼梦》是文学史上少有的杰作。

大观园风光旖旎是不用说了。但是，如果读书的人不曾注意到园中一群“下人”之间的种种争斗和一地鸡毛，就只能说是不懂《红楼梦》了。就从精于描写小人物来说，《红楼梦》也是文学史上少有的杰作。

大观园里有个厨房，管事的头叫柳嫂，是个伶俐的女人。贾府原是大富大贵，如今虽已走在下坡路上，但旧习难改。所以我们在书中看到，凡是管事的人，都有额外的好处，叫作“剩头”。柳嫂当然不能例外。

这柳嫂惯会看人下菜碟。宝玉房中，就是丫鬟，像晴雯啊芳官啊，她都用心侍奉。因为柳嫂想把五儿——她那体弱多病的闺女，弄到宝玉那里当差，领一份钱却又不用怎么干活。而那两个漂亮丫鬟在宝玉面前说得上话。别处的丫鬟就不可能一样待遇了。都要侍奉起来，别说“剩头”大打折扣，连赔本的可能都有。

这天下午，柳嫂在厨房忙事，忽见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司棋是二小姐迎春房里的大丫鬟，你说她是丫头领班也行。她是要给自己加一个菜。

柳嫂抱怨道：“就是这样尊贵。”她的见解，认为一个丫鬟老想给自己专门点菜，是过分之举。然后说：“今年这鸡蛋短的很，我那里找去？”这就是拒绝服务了。莲花儿很不满意，柳嫂跟她争起来，告诉她：额外点菜，自己花钱啊！还举了宝钗和探春做例子，说她们“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现打发人拿了五百钱来。大观园里，谁还能比探春、薛宝钗有脸？为什么不向她们学习呢？

但柳嫂有个大的漏洞，就是做事不公平。所以听小丫头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司棋火了，带了一帮人闯进厨房，二话不说，喝命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在众人眼里，管厨房是有赚头的。好处不肯跟我分，那就“大家赚不成！”

司棋个子大，脾气大。但她敢这么惹事，也是有背景的：她外婆王善保家的，乃是大老爷邢夫人陪嫁跟来的亲信，在奴仆群中，那是相当的有身份。

柳嫂的厨房被人惦念着，她和女儿还出了点事故，这就有得好看了。 

起因是王夫人房里丢了玫瑰露，王熙凤让管家林之孝家的追查，结果就在厨房里搜出来一瓶玫瑰露来，还搜出一包同样不是奴仆日常享用得起的茯苓霜。两件东西原本都不是赃物，但来历有些曲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再说林之孝家的正愁找不到贼交差，现成的“人赃俱获”，哪里肯听你分辩？

事情报给了凤姐处置。凤姐还生着病呢，方吃完药才歇下，没精神起身查问，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你或许想问：凤姐做事情精明仔细，怎么能这么容易上当？要知道她累了，眼前又不是什么大事，就算冤枉了，又能有多大了不起？但要是照着办下去，五儿娇弱又怕丢脸，一条命就差不多了。所谓，“人命关天”其实是一厢情愿的话，很多时候人命不值什么。

凤姐定下来的事情，交由她的助手平儿去落实。第二天一清早，就有几个人在门外等候着平儿，给她送东西，数说柳嫂平时各种不好的事情，还奉承平儿办事爽快了当，从不拖泥带水。什么意思呢？希望尽快把柳家母女撵走，厨房主事的位置，这不就腾出来了吗？

平儿出门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住处，只见林之孝家的一大早就已押解着柳嫂等候在那里。

作为总管，林之孝家的工作态度十分积极，她告诉平儿，“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她已经安排好厨房的接班人了，只待凤姐批准；同时呢，在获得正式批准之前，她已经以没人做早饭为由，安排新厨头上班了。这时候，如果没有特别的缘由，凤姐也不会说不同意。林之孝家的做事很老练。

秦显家的是个什么人？平儿说她想不起了，玉钏儿告诉她这是司棋的婶娘，平儿一下子就明白了。柳嫂出事了，司棋很兴奋，四处张罗，试图让她婶娘来接厨头这个位置。她们联合林之孝家的构成了一个门派。夺取厨房，也是一场战斗。

平儿笑起来，说：“也派太急了些。”柳嫂的事儿还没处置，新厨头已经派好了，有这么着急吗？她告诉林之孝家的根本没什么事，玫瑰露失窃，是宝二爷开玩笑闹的，虚惊一场罢了。

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是彩霞按赵姨娘的意思，偷偷拿给了贾环。平儿知道，还有许多人心里也明白。只是碍着三小姐探春的脸面，不好张扬开来。平儿一大早去了怡红院查证，又跟宝玉商量，想了一个既不冤枉柳家母女又能糊弄过去的法子。

那边厨房里，秦显家的已经神气活现上任了。首先忙乱的，是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一下子查出许多亏空来：“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这个大有讲究。如果说前任厨头是因为偷窃被惩处了，说她亏空钱粮，那是有口难辩；作为新任厨头，当然有权要求补足空额。这里面就大有操作空间。这种事情在古代官场上也经常发生，厨房犹如官场的缩微版。

秦显家的预造这些亏空账面，也不完全是存心贪占，她也有开支的。首先要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备下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已经悄悄着人送过去；又打点送账房的礼。因为确认和补足亏空，那是要账房认定的。

理顺了上面，也要笼络下面。秦显家的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一场混战之后，江山易主，新的统治秩序正在建立。

正忙忙乱乱，忽有人来说与她：“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小说中描写秦显家的听了之后，是四个短句，曰“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复杂结构的反映多层面社会生活的小说。在社会的不同层面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他们的欲望彼此冲突，引发重重的悲欢。人都有相同之处，只是生活在不同的位置上。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曹雪芹绝不认为那些小人物的欲求与悲欢是不足道的，他会仔细地关注他们，精心地描述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要求你思考人生何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