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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一切,终缘于时间

 游学天下啦啦啦 2021-11-20

——由伊壁鸠鲁和古希腊科学精神的衰败说开去

《自然与古希腊人》这本小书里,薛定谔按学派划章,逐个介绍了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们(那时候科学与哲学并无区分)对自然表现出来孩童般的强烈好奇,对事物真相猜测的无所畏惧(boldness),以及他们在当时极贫乏的知识构架里表现出对物质、行星运动、生物演化等方面的惊人洞见。

待讲到伊壁鸠鲁(Epicurus)时,薛定谔显得悲伤,因那时的古希腊已现垂暮之气,人们失去了对世界的天真好奇。

他谈到伊壁鸠鲁非常依赖感官,认为太阳月亮星星的大小就是我们肉眼所见的实际大小。这种对angular size和linear size的无知令人惊讶——要知他生活在雅典,而三百年前Thales已懂得判定海上驶来的船只大小时,需要根据肉眼所见尺寸及船与自己的实际距离来计算。他还说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和伊壁鸠鲁的区别在于,前者作为“原子论”的提出者,能非常谨慎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而伊壁鸠鲁则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接近理解了世间一切事物。 于是薛定谔有了以下一番感慨:

“不论如何,我以为这表明了德谟克利特之后,那些挥舞着物理学旗帜的哲学家们对科学求知毫无兴趣,并以哲学家的巨大影响力破坏了这传统。即便那时在亚历山大城和其他地区,依然有杰出的科学工作在进行,然而这些地方的科学精神对当时民众几乎没产生任何影响,包括对西塞罗、 塞内加、普鲁塔克这样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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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薛定谔这段评价大概有失公允:与其说哲学家影响了当时社会,毋宁说当时社会人心走向最终指向了这一结果。

我认为,人类绝大多数行为皆来自两类根源,一是内心的恐惧,另一类是对美的渴望(我认为性本能源于生命对美的向往,而非反之)。而这两种本能,皆指向时间。我们的恐惧源于时间——害怕衰老,害怕失去,害怕无常。时间的本质是熵增*,而美是高维度的秩序与和谐,当生命获得美的体验,实则经历了减熵。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一书中提出,生命是和熵增的对抗**——汲取低熵能量来维持自身秩序,慢慢演化出性本能,在基因的延续和演变中实现与时间的对抗。而我相信,生命所以拥有对美的直觉,正因生命的本质是对抗熵增——美与和谐让我们快乐(减熵),恐惧和混乱让我们痛苦(增熵)。

*(参考《生命是什么》150页,所有物理过程在微观层面都是可逆的,而我们感知到时间流逝,是因为宏观上的统计效应不可逆,也就是说,是熵增才产生了时间,而非反之。薛定谔还进一步猜测,意识存在于时间之中,是对熵增的感知。) **(生命与熵增的关系可参考这个介绍视频,及知乎详细解答

回看历史,所有被宗教束缚的文明,从平民到统治阶层都透出深处的恐惧。当人内心被恐惧支配时,对美的直觉和感知会很大程度受蒙蔽。古埃及的世界观里透出深深恐惧,这个最古老文明也如活化石般停滞不前。只当一个社会拥有宽松自由的经济政治环境,人们对美的向往和天赋才可能自由地发挥出来。

最令人惊叹的是古希腊人,一方面他们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经济政治环境宽松自由,另一方面他们对美的渴望表达出来的不仅是情爱、文学和艺术,还指向了美的更本来面目——真(Truth)——世界可以用更简洁,更清晰的方式去还原和理解,这种探索和还原过程本就是一种极美体验。

为何中后期的古希腊人慢慢丧失了对世界的好奇,我以为和他们所处历史时代、社会心态变化分不开。伯罗奔尼撒战争使得古希腊城邦元气大伤,雅典的精神气更是一落千丈。而雅典对哲学的贡献本就侧重伦理,苏格拉底关注人如何省察自身,柏拉图只关注内心那个永恒世界,到了伊壁鸠鲁的时代,更是世境日衰,社会动荡,人们内心的恐惧又慢慢占据了上风。

而伊壁鸠鲁所以影响深远,大约他的理论更适应那时人心所需。他强调感官的重要性,源于他对人性的洞察——愉悦是生命的最本源动力,它帮人克服内心恐惧,找到自身清澈秩序,唤醒人对美的直觉。

伊壁鸠鲁反对放纵,他明白人最需要的是生命状态的清澈。恐惧让人浑浊,放纵让人浑浊,而爱会让人清澈,美会让人清澈,如此而已。我理解他强调感官,其实是看重身体直觉,而直觉依赖于自身状态清澈。所以他注重物质却又需求极低,对他人有着敏锐的共情,而自身的病痛和苦难从未能蒙蔽他至纯粹美好的人性。

这点正是科学至今为止的盲点——它一直努力诚恳的把感官(主观)和客观区别开,到了量子力学才发现无法避免的尴尬盲区*。人对美的体验,从来离不开感官和身体。身体如同一个乐器,意识如同谱子,再伟大的作品也需要演奏才得以完成。我认为人对美的直觉和体验也在于这个“演奏”过程,大脑和身体其实密不可分。歌唱家的身体如同一件乐器,他们对美好声音的体验,一定远比普通人强烈细腻。如果你把他们的大脑换个普通人的身体,对歌声的体验一定大打折扣。

*(这一点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一书后半本的“物质与意识”主题中也有详细探讨。)

我们的内心恐惧源于时间,我们对美、对爱的渴望也同样源于时间。只是如今社会太复杂,科学过分强调客观,以为理性是一种脱离感官的存在。而人的过度工具化,生活过分依赖技术,则伴随着身体感受力的下降。 殊不知,人所以有创造力和灵感,皆因拥有丰富和谐的生命状态,而生命状态永远是身心一体的。大脑对美的理解和感受,和他人的共情,皆需借助身体来重构,没有身体的大脑,只是个游魂,无法感知自己生命状态(参考我另一篇文章《感官的重要性》)。

人因为内心恐惧,所以不断犯错,不断走弯路,生命慢慢变得浑浊混乱。 但人如果能唤醒内心对美的向往和热爱,就能唤起勇气,慢慢找回自身清澈,找回对的方向。

每个生命都如同一个小湖,我们所理解的世界,都是自身这个“湖”所映照出来的模样。若看得万物清澈,正是“自我”清澈,看得浑浊,也就是“自我”浑浊了。人类历史上所有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他们拥有的创造力和洞察力,他们所以能超越自己时代的偏见,皆源于状态的清澈——他们的生命热烈而专注,他们在对美的热切向往与表达中依然保持着自身的和谐。须知美是秩序与丰富(Richness)的并存,它可以平和,也可以热烈,寻求清澈并非是抑制本能,而是为自己的生命能量找到一个统一的方向(参考我另一篇文章《感知与存在》)。

我们都拥有对美的直觉,但找到自身对美的直觉需要一个清澈的生命状态。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天赋,但至少可以选择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清澈,不为恐惧所缚,才可能找到自己真正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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